铁骊在小溪边刷着战马。比起铁骅,他在北骁军中更平易近人。此次出兵东平,条件艰苦,他与普通士兵一样吃干粮喝淡水,饮马擦刀的事情更是常做,这一支队伍虽然是铁骅的兵马,士兵们倒是跟他更为亲近。
“六王子真是与士兵同甘共苦,若北骁的将军都能与六王子一般,何愁不能天下无敌?”
铁骊手上不停,只是淡淡道:“皇上过奖了。打胜仗靠的是心思智谋,单是吃苦没什么用,否则将军与士兵又有何异?”
王皙阳微微一笑,慢慢踱到他旁边,并不在意刷马的水溅到身上:“六王子说得不错,要成大事,无智则不可。六王子当年能孤身一人潜入南祁朝堂,可见于这智谋一道,深有所得。”
铁骊微一抬眼:“皇上如此抬爱,在下真是愧不敢当。说到智谋,此地又有谁能比得过殿下?我和皇兄,现在还不是在为皇上重建平荫城么?”
王皙阳转眼看看正在重建中的平荫城,淡淡一笑:“六王子是聪明人。与其你我在这里拼得血流成河,不如保存实力回北骁去争王夺位。这种事,合则双美,离则两伤,又何乐而不为?”
铁骊也转眼看去。平荫城的重建由北骁军队负责。在铁骅回国之前,也就是说,在北骁老王咽气之前,北骁军队可以驻扎此地,秣马厉兵,等待回国跟自己人打一仗。这就是东平提出的谈判内容——支持铁骅回国夺位,而铁骅登基之后,两国缔结联盟,永不开战。
铁骊不得不承认,东平这位年轻皇帝,提出的确实是最适合目前双方利益的条件,至于这个永不开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令他有些奇怪的是,谈判已经完成,东平这位年轻皇帝却没有回国都,而是滞留平荫,究竟有什么意图?难道是担心北骁军队不守约定,突然发难?
王皙阳微微笑着,并不看铁骊:“其实王位也是一样,所谓有能者居之,若是无智,又怎能称能?”
铁骊心里一震,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王皙阳唇角笑意更深。难得连绵的雨今天终于停了,云开见日,周围的树木青翠欲滴,衬着他一身浅红的织锦单衫,头上镶明珠的七叶金冠,比照一下铁骊浸透雨水的戎装,更是形容风流,神态自若。
“六王子是聪明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今我东平支持大王子夺位,固然双美,可是这永不开战的约定,大王子能守到几时?”
铁骊笑笑:“敢情我兄弟还不曾回国,皇上已经在猜疑了?”
王皙阳并不掩饰地一点头:“是啊。北骁人人善战,岂有拥兵不战之理?可是中元势大,北骁就是要犯边,也得斟酌一二,可是我东平地少人稀,岂不正好咬上一口?”
这话说得透彻,铁骊如果再要搪塞,脸皮也未免太厚,当下干脆道:“皇上既然这般想,当时何不将我兄弟干脆一并除掉?”
王皙阳浅浅一笑:“就算除掉了两位王子,难道北骁就不会侵我东平了么?”
铁骊干脆放下了棕刷,此时此刻,他若还以为东平这位年轻皇帝是来找他闲扯的,那便是个呆子了:“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王皙阳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只是游目四顾。小溪边还有几个士兵在刷马,其实离得不近,并不见得能听到二人说话,可是东平皇帝来找自家王子,总按捺不住好奇心,时时的偷眼来看。铁骊挥挥手:“剩不下几匹马了,你们都回去吃饭吧,晚了又只剩汤水。”虽然东平供给粮草,但也是克着数给。铁骊是王子,自然有自己的小灶,总有饭食留着。可是普通士兵就没这个福气,谁轮到最后,干的都捞走了,就只能喝稀汤。因此几个士兵巴不得这一句话,连忙牵着刷好的马先走了。铁骊眼看他们走远,这才道:“皇上有话请讲,铁骊洗耳恭听。”
王皙阳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投到他身上:“六王子少年去国,潜伏异乡谋划多年,想必为的,也是这王位吧?”
铁骊冷笑一声:“皇上将胞弟困死于深山之中,为的不也是王位么?”
王皙阳脸上笑容不变:“好。既然六王子有此大志,东平愿全力支持。”
铁骊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可是这样赤裸裸地听到,还是不禁令他心里一跳:“铁骊不明白,皇上为何偏偏挑中了在下?”
王皙阳微微笑着:“六王子真不明白?”
“请皇上明言就是。”
王皙阳朗声一笑:“好,那朕也就不绕圈子了。听说六王子给国中发了急报,说大王子中了流矢,全军困守平荫,急待后援?”
铁骊心中一凛:“皇上倒是对我军中了如指掌。”
王皙阳摆摆手,笑得温和,言语之中却自有一种威势:“六王子不必在意,无非是财帛动人心罢了。若是能与六王子联手,这人的名字,我自然会送到六王子手上。”
铁骊直到此时,才觉得这位唇红齿白的年轻皇帝实在不可小觑:“皇上所知甚详,的确如此。不过这份急报,国中多半是不加理睬,更不会增兵支援。”
王皙阳笑眯眯道:“这不正中六王子下怀?如此一来,将来六王子回国之后,才有兴师问罪的借口。”
铁骊谨慎地道:“只是当初出兵,国中本来不予支持,若说兴师问罪,恐怕还数不上。”
王皙阳摇头道:“六王子此言差矣。此次出兵,本是为四王子报仇,名正言顺,更显兄弟之情。而二王子不报弟仇在前,又按兵不动,致使长兄困亡在后。如此凉薄成性,只怕北骁老王病逝,也未必不是他动的手脚。将来六王子挥师回京,这不是正好的借口?”
铁骊心中一震,沉声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大王兄的性命?”
王皙阳轻笑道:“这怎么会?朕只是想请大王子长住东平。东平虽然国小,也有些北骁没有的新鲜东西,包管大王子住得满意便是。”
这就是要软禁铁骅了。按说这对铁骊有利才是,可是铁骊一品再品,额上却慢慢冒出细汗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王皙阳一抬眼:“唔?六王子不情愿?”
铁骊手心一阵冷一阵热,冷笑道:“皇上这是,留着后手呢!”
王皙阳朗声大笑,笑够了,声音陡然一收,比铁骊还冷了几分:“不错。朕不得不防。倘若六王子登位,两国修好,就永不会有人知道世上还有北骁大王子,可是六王子若要重启战端,到时候回国反正的,可就是他了。”
铁骊默然,慢慢弯腰拿起棕刷。粗糙的边缘深深压进了掌心,硌得生疼,可是疼得痛快:“……好,有皇上这样的人结盟,我也放心!”一把刀好过一根木棍,只要你握的是刀柄而不是刀刃。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六王子尽管说。既然是结盟,东平自然全力支持。”
“好。那在下就直说了。当日谈判之时,站在皇上背后的,是南祁摄政王吧?”当时火把并不明亮,那人又站在王皙阳背后,看不清脸面,但那身形却让他觉得熟悉。后来越是回想,越觉得像是南祁摄政王。只是那人早就死了,而王皙阳背后站的这人又瘦削了些,脸上隐约还有道伤疤,所以他始终不敢肯定。不过现在到了这份上,倒不用遮遮掩掩了。
王皙阳一扬眉:“六王子眼力过人。”
铁骊心里一跳,果然是他!
“既然当真是摄政王,那,在下想请他相助,同回北骁。”
“不行!”
铁骊扬眉:“怎么?皇上刚说鼎力支持,现在又要反悔?”
王皙阳冷笑:“六王子要知道,摄政王并不是我东平之人,东平虽然承诺全力支持六王子,可不敢保证摄政王也会插手。”
铁骊也冷笑:“皇上真是客气。摄政王如今在南祁就是个死人,更不必说什么势力了。他来东平,无非是为了得到皇上的荫蔽,怎么不算东平的人?”
王皙阳嗤笑:“六王子未免也太瞧低了他。荫蔽?他需要谁的荫蔽?谁又敢夸这般的海口要荫蔽于他?”
铁骊口气稍软一些:“皇上应该知道,纵然有东平支持,王位也并非就能唾手可得,少不得还有一番较量。独木难支,在下须得有个帮手。若是功败垂成,东平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王皙阳皱了皱眉,仍道:“六王子若要人相助,可在东平文武百官中任意挑选,只是不能选他。”
铁骊哼了一声:“恕在下直言。东平百官之中,还真挑不出管用之人。皇上若是觉得不好做主,在下自去与摄政王谈谈。”
王皙阳狠狠瞪他,似乎便要发怒,却又咽了回去:“好,如果六王子能说得动他,朕自然不加干涉。”
“你真的要去北骁?”柳子丹忧心忡忡,“铁骊可不是易与之辈,到了北骁又是他的地盘,你——”
李越拍拍他的手:“不要紧。有铁骅抓在手里,谅铁骊也不敢玩什么把戏。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一时冲动就丢了王位。王皙阳这小子,这上面的鬼心思多得很,捏住了铁骅,就等于捏住了铁骊的七寸,不怕他翻过天去。”
柳子丹蹙着眉:“可是铁骊也未必就能顺利登位。他不过是六王子,就算铁骅铁骏已死,前面还有二王子和三王子。二王子铁骐比铁骅只小一岁,这些年在国中经营,也有不小的势力,而且他的母妃和三王子铁驰的母妃是姊妹,格外的亲近。铁骊这些年都在南祁潜伏,自己在北骁几乎没有什么势力,又凭什么登位?就算他打着替铁骏复仇的名号立下军功,又能怎么样?北骁老王难道会因这个传位给他?如果没有老王亲口传位,他凭什么去争夺?”
李越笑着把他搂过来,手指在他眉心上按了按:“别把眉头皱得这么紧。这事,我已经跟铁骊谈过了,你知道他这些年离开北骁,身上居然还带着他出生时北骁老王亲笔写的王子名牒呢。”
柳子丹微有些茫然:“王子名牒?”
李越搂着他坐进椅子里,从怀里掏出一叠裱边烫金的细绢扔到桌上:“北骁的规矩,王子出生的时候老王亲手写名牒,什么出生时间啊,赐的名字啊,连哭得响不响亮都要记上。北骁没有专门管理王族人员的宗人府,老王写了,王子的母亲收好,这就是个身份了。听说有些老王生的儿子太多,自己都记不清,全指着这个名牒提醒,所以写得特别细。这是铁骊的名牒,他虽然早就离了北骁,可是这个东西一直带着,现在正好用上,你看看——”
柳子丹茫然展开细绢,果然上面满满的好一篇东西。看来北骁老王当时心情不错,当真还记了铁骊出生时他的一匹乌云盖雪马生了小驹,因此就给孩子取名为骊云云,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幅绢。柳子丹看了一会,突然明白:“你,你是要我仿——”
李越点头笑道:“聪明!我想铁骊如果想登位,只有打倒铁骐一派。如果他手里有北骁老王的秘旨,说铁骐有心谋反,让他回京救驾什么的,那么别说他是六王子,就算是十六王子,也轮得着他登位。”
柳子丹把名牒再看了看,摇头笑道:“这是谁的主意?”
李越一手捻着他柔软温暖的耳垂,轻笑道:“管是谁的主意做什么?你只说能不能写吧?”
柳子丹被他捻得耳朵痒痒的,脸微微红了一层,抬手打他的手:“肯定是你的主意!人家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你也不做生意,怎么坏主意一串一串的?”
李越随他打,手可是半点不移:“我怎么坏了?又奸在哪儿?我又没拐卖人口,又没强抢民男……”
柳子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民男,亏你,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李越看着他的笑容有点出神。这一路穿过万山赶来东平,柳子丹瘦了一些,但神色却开朗了许多,时时的眉眼带笑,有时候看着他,李越会觉得又回到了以前在南祁的那些日子。柳子丹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低头去翻名牒,轻声道:“写是写得出,不过,不必这么着急吧?情况万变,到了北骁再写不是更好?万一到时有变,需要改动怎么办?”
李越轻轻叹口气,理理他的头发:“北骁那里毕竟危险,你不要去。”
柳子丹猛地抬起头:“我——”李越已经轻轻亲他一下,把他的抗议压了回去:“听话。我一个人去,就算有什么变化,我也能回来。”
柳子丹心里虽然不愿,可是知道李越说得不错,自己去了只是累赘,当下不再多说,翻着名牒道:“既是如此,这秘旨就只好写得含混些,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套得上才好。莫田跟你同去么?”
“嗯。杨一幸也会带人跟到寂原接应,所以别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柳子丹抬起湿润的眼睛看看他,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跟你们去寂原可好?”
李越点头:“这也好。你跟着杨一幸,我也放心。王皙阳这个小狐狸,我还真不敢把你托给他呢。”
柳子丹轻轻哼一声:“他能让你去北骁,我还不放心他呢!”
李越笑笑:“去北骁倒是我自己要去的,铁骊亲自来找的我。”按说铁骊这个要求,他是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之所以会答应,其实是因为柳子丹。柳子丹的身份,现在是极其尴尬的,偏偏他的相貌又如此出色,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如果回到中元,元文景怎么会放过他?而南祁,那是两个人都回不去的地方,算来算去,也只有在东平,柳子丹还可以自由一些。那么,东平的安全就很重要了。他可不想将来和柳子丹留在一个动荡不安,战乱频仍的国家里生活。所以,就算顺道帮帮小狐狸的忙吧。
寂原城已经被毁得只剩废墟。铁骊的北骁军在前,杨一幸率领的东平军在后,你追我赶,在这片废墟上演了好一出大戏。直到越过了两国边境,杨一幸才装模做样地鸣金收兵。
李越远远望望杨一幸身边那个穿着过大的甲胄,动作都有些不大灵活的人影,还是忍不住招了招手,才回身跟上北骁的马队。铁骊血染皮甲,走在中军大旗下,后面是一具简单的棺材,棺材上面覆着残破的军旗,由八个士兵抬着。当然里面躺的那具血肉模糊连脸都辨不出来的尸体根本不是铁骅。不过这事,也只有铁骊和他的几个亲信知道,其他的士兵,都只当大王子是病逝的。全军将士头上都缠着白布条,中军大旗也卷起了一半,这是对王族特殊的礼遇。
李越跟在后军。虽然北骁人只见过他的画像,而他现在比起从前作摄政王的时候又瘦削了些,脸上还多了道疤,但铁骊谨慎小心,不到都城天阔,还是让他呆在不引人注目的后军中。
寂原渐渐在视野中消失了。前面是北骁的重要城池蓝原。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出城迎接的队伍。李越把头盔再往下拉一下,扫了眼周围。北骁军在平荫损失了不少,王皙阳将自己的精锐插进了五百人,这五百人分布在三军之中,是直接听命于李越的,一方面是支持铁骊,另一方面也是以防万一。李越所在的后军分插了二百人,多半是扮演伤兵。李越这么一扫,忽然瞥见一个瘦小人影躲躲闪闪地走在一边,头盔显然是大了,歪在半边,怎么看怎么别扭。李越疑心顿起,一提马缰靠了过去。没想到那瘦小士兵立刻又往外边挤了挤,登时把队伍挤乱了。李越越看越像,鞭马迅速靠过去,直挤得那人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王,皙,阳!”
歪歪的头盔转过来,王皙阳脸上抹得像花猫一般,心虚地咧嘴笑笑:“你,你怎么——”
李越恨不得把他拖下来打一顿屁股:“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肯定是刚才在寂原演戏的时候,离开平荫时他看过了,绝对没有!
王皙阳傻笑:“那个,就是,就是刚才……”
“你——”李越回头看看,寂原已经看不见了,前面蓝原的迎接队伍已经到了眼前,就是赶他回去也来不及了,“你不要命了!”
王皙阳眼珠一转,露出两排小白牙,身子歪了过来,看样子如果不是在马上,他就要贴上来了:“跟着你,我不怕。”
前面已经响起了牛角号声,北骁士兵不论伤势轻重,全部挺直身板,将队伍排列整齐。李越眼看后军中只有他们两人歪出了队伍,只好一面退回队中一面举起鞭子虚虚吓唬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等进了城,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