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再次转暖,卢罡兴冲冲跑来,邀李越去郊外踏青。
自从上次在慕云亭说上话之后,卢罡三不五时的就来拜访,一有时间就拉他出去喝酒。卢罡年纪也就是三十出头,酒量不大,可是风趣健谈,倒是个好酒友。李越对于饮酒没有多大兴趣,他跟着卢罡出去,是因为他不想呆在王府。
对于清平的再入王府,李越采取了“三不”政策:不听,不看,不问。当然他也知道,这跟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的政策是一样的,可是还能怎么办呢?乍看到他在眼前出现,不是不恼怒。明知道这人心思缜密智计百出,居然还真相信了他的死讯,居然还真的难受,真的托北风去查——结果不过是金蝉脱壳罢了。可是那恼怒之外,就没一丝欣喜?若真这样说,就是自欺欺人了。爱情如同病毒,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感染,可未必能用药石驱走。来与去,都不随人意。可是,没法再见他。怎么面对?闭上眼睛就是鲜血白骨,就是柳子丹决绝的眼神。如今他和他,好似站在天堑两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是遥不可及……
对于小武为什么会带清平进王府,李越也采取放任态度。小武这些日子蔫蔫的,既想贴着李越,又露出一副唯恐他责备的模样。李越不去管他。其实看小武那样子,他隐隐约约地猜到一点。小武不是说过要把清平怎么着怎么着么?现在看来,他非但没能怎么着清平,反而被清平所制了。至于清平用了什么手段,李越不闻不问。小武这孩子就是过于阴狠了,让他受点教训也好。至于清平,就当没这个人吧。反正他十分之九的时间都在宫里,剩余那十分之一又被卢罡占了大半,王府里是不是多了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影响。
正是风和日丽,上霄城外到处是踏青的行人车马。其中不乏装饰绮丽者,一看就是女眷乘坐的。卢罡笑嘻嘻道中元有湔裙之俗,住在水边的女子,都在三月三去水边湔裙,而后采新发青草回家悬于门上,号曰求春。到了今日,就演化为踏青之习。无论男女,三四月间都要去郊外踏青。尤其青年男女,大有借此机会相互传情之举。有些大家女子长年居于深闺之中,只在此时可出家门,更是难得的机会。因此求春之俗,渐渐化为结缘之举,若男女最终因踏青而成姻,则视为吉祥之事。无论如何古板之父母,此时也会网开一面。
卢罡说完,眨眨眼睛:“李兄,这些马车里坐的女子大都是富贵之家,李兄也不妨好好看看,若看上了哪个,小弟去为你做媒。”
李越顿时头大。好么,哪里是什么踏青,分明是来乱点鸳鸯了。难得卢罡这么费心,元丰随口那么一说,他竟然真就当个事来办了。难怪能得元丰欢心。
卢罡一不做二不休,拖着李越当真介绍起那些马车来了。上霄城是中元都城,不少门阀世族都居于都城之中。这些世族的马车上都有各自的花纹标志,因此卢罡只看马车,就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出门来了。毕竟是世族之女,虽然出门踏青,也是帘幕低垂,不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可以抛头露面,顶多是从窗口掀起帘子,从缝隙里向外看。不过即使是这样琵琶半遮面,到底也是露了脸的。引得一些青年男子目光跟着就移不开。
李越看得好玩,索性反过来打趣卢罡:“卢兄听说也不曾娶妻,怎么,不想在这里为自己也找一门好姻缘?”
卢罡怔了怔,低头笑了笑:“小弟是不曾娶妻,不过,婚事却已经定下了。”
李越诧异:“订婚了?”他可是听宫里的内监们传说卢罡是本朝最年轻的钻石王老五啊!
卢罡脸上微微有些怅然的神情,摇了摇头:“并非订婚。而是小弟日后所娶必为皇上指定之人。姻缘天赐,不可人为啊。”
李越狐疑:“卢兄的意思是要皇上赐婚?”
卢罡笑着摇头:“小弟只是个刑部侍中,四品官儿,怎么有资格得皇上赐婚?”
李越立刻明白:“卢兄的意思是,将来娶于何处,皇上已经定下了?”
卢罡的笑容也微微有些苦味:“现在倒也未必,还要看将来形势如何变化……”
李越默然。也就是说,卢罡的婚姻完全是政治产物,将来元丰想笼络谁,就会让卢罡娶谁家的姑娘。如此看来,卢罡此人确实如文程所说,绝对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无能。
“卢兄自己可有心仪之人?”今天拉他出来踏青,恐怕不只是为了他的婚事,卢罡自己,可能也是借机出来看谁吧?毕竟深闺女子长年不出大门,如果是想见上一面,也只有这种时候了。毕竟将来女子一旦出嫁,也就再没有踏青的机会。
卢罡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远远的瞟去,忽然怔了一下:“二王爷——”
果然是元文鹏。骑着匹枣红马,身后跟着数十侍卫,浩浩荡荡地过来。那枣红马养得骠肥体壮,毛色油光水滑,不过胖了些,卖相虽然好,恐怕跑不动。元文鹏一身银色锦衣,眉目清秀,也算是翩翩佳公子,就是脸色黄了点,不是个健康模样。不过他神情温和带笑,看起来就舒服多了。
“卢大人和李教习也来踏青?”
卢罡躬身行礼:“二王爷今日也来散心?”
元文鹏微微含笑,目光却看着李越:“听父皇说李教习尚未娶妻,不知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
李越干笑一下,应付了事地躬躬身:“在下浪荡惯了,哪家的姑娘敢跟着我吃苦啊?”
元文鹏轻声笑,卢罡也跟着笑,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元文鹏翻身下马:“今日天气实在不错,本王还带着好酒,卢大人和李教习若有意,小饮如何?”
在茸茸春草上铺开毡子饮宴也是踏青的节目之一。放眼看去,三三两两的不时有人拿出酒菜就地饮食。当然能这么做的多半是男子,未出嫁的姑娘再豪放,也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席地而坐。元文鹏的侍卫铺开毡子,摆上酒菜。踏青携带的都是冷菜,卢罡说中元的规矩这时候少动烟火,有寒食之习。不过到底王府里的酒都是好酒,一拍开封泥香气四溢,不用喝,单闻一闻就觉得醉人。菜自然也精致。元文鹏显然是个懂享受的人。下酒菜不多,但色香味俱全。就连盛菜的碟子也各有不同,跟碟中的菜肴色彩调和,更让人多了眼睛的享受。元文鹏执起一双细银筷子,先在各个碟中都挟了一筷,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两位请啊。”
筷子都是银的,这也是元文鹏的一种姿态。银可验毒,虽然不是所有的毒都能验得出来,但摆出银制餐具,又先在每盘中挟一筷,就是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不过,这样一来,也明显表示出双方并非亲切关系,所以一方才唯恐另一方误会。
元文鹏显然没有什么酒量,也或者是他身体太弱不宜饮酒,总之酒他喝得很少。话可说得不少,而且说来说去都围绕着这些踏青的名门贵族之女。卢罡消息灵通,对于各家女子德容言工似乎都有风闻,居然如数家珍。元文鹏好似对这话题也十分有兴趣,连声附和。搞得李越似乎进了相亲大会,满耳朵都灌满了什么温柔敦厚心灵手巧之类的词,听得李越头大如斗。他已经明白了,元丰这是想用婚姻来笼络他,所以卢罡才会这么热心。而元文鹏虽然都说他深居简出,实际上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当然也可能因为卢罡本是皇后一族,两人这是要携起手来完成元丰的嘱托。
李越没娶妻的意思。别说他现在已经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就算是有兴趣,也不能娶元丰指定的人。好家伙,这要真娶了还了得?岂不等于把自己绑在了中元?不过皇帝的好意是不能生硬拒绝的,也不能总拖着不回话,皇帝的耐心是不太好的,搞不好,好意就成了恼怒。正当李越心思转动想找个借口谢绝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人流中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低着头走几步就用脚尖踢踢地上的青草,显然并不是来踏青的。
“如意——”李越无视元文鹏惊讶的眼神,直接站起来喊人。如意抬头一看是他,立刻露出惊喜之色,提着衣摆跑了过来:“爷——”看见元文鹏和卢罡,立刻停下了脚步,微微露出点犹豫的神情,怕自己在贵人面前失了礼。李越可不管这个,拍拍身边:“来给二王爷和卢大人行礼。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如意怯生生地看了看元文鹏,小心地提着衣摆要下跪。他不认识这些人,可是在青楼里迎来送往多了,什么人什么身份是看得出来的。元文鹏单是身上那件锦衣就华贵之极,而且他腰间系了一块玉佩,居然用了一条明黄穗子。玉佩贵重还在其次,那明黄颜色,除了皇家谁还敢用?而且这皇家还得是与当今皇上亲近的本家,血缘远些的皇室子弟都不能用的。现在李越说是二王爷,那除了当今皇上的嫡子还有哪个?
元文鹏表情有些怪异。这年头,男宠不能算男人。不只是从礼仪上来说,就是从行动上来看,被调教过的男宠举手投足也与一般男人不同。单从刚才如意提着衣摆跑过来的姿势,元文鹏就看得出来他的身份。这样的男宠,理当只养在家里,连席面都上不了的,更不要说旁边有贵客的时候让他们出现。
“行了,免礼吧。这是在郊外,不用拘这种礼节了。”这种礼,说实在的,他一个皇子,受了都有辱身份。李越居然就这么把个男宠叫过来见礼,难道他……
“坐下吧。”李越把如意扯着坐下,“二王爷都说不要拘礼,你照做就是了。”
如意战战兢兢地坐下。坐在这种人旁边,那真叫如坐针毡。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规矩。虽然这是在郊外,可是他来同席,已经是大大有违礼仪了。早知道他还不如不出门呢。不过,呆在王府里,就得看见那个北风!这家伙前一阵子见不着踪影,这一阵子不知怎么了,天天呆在王府里,一见他就用一种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那眼神,仿佛恨不得把他的内外衣裳都剥开来似的,教人又羞又恨。三不五时的还问他些奇怪的问题。这种问题怎么能问得出口?他现在又不是还在青楼接客,究竟拿他当什么了?而且这家伙手劲奇大,要是攥住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脱。所以今天早上起来一看他又在院子里,趴在地上一起一落的不知在干什么,他就悄悄从后门溜了。宁愿在外面闲逛一天,也不愿回去面对那些轻佻羞辱的问题。
如意一坐下,席间的气氛立刻冷了。元文鹏若有所思,只有卢罡还在努力说话:“这位,如意公子,是李兄的旧人?”
李越给如意挟一筷菜放在碟子里,坦然点头。旧人,不是旧友,就是说,卢罡对于此中一道,也颇为明白嘛。
元文鹏咳了一声:“这位,这位公子年纪,年纪似乎……”
“如意十九了。”应该说,过了做男宠最好的年龄了。一般人家的男宠,过了十六岁就不吃香了。
“哦……”元文鹏又是若有所思。
一场踏青最后变成了食之无味。元文鹏很快告辞,卢罡倒还坚持着把李越送回王府才走,不过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如意有些惶恐:“爷,我,我不该来的。”
李越毫不在意地摸摸他的头发:“有什么不该来的。”
如意满心歉疚:“若不是那个,那个北风,我不会出门。”
“北风怎么啦?欺负你了?”
如意眼眶一红:“他,他总问些古怪问题……”他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北风问的是什么问题。毕竟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殿下的人了,而那个北风,显然还是殿下的助力。
“哦?什么古怪问题?”李越想北风不会还在揪着男欢那事不放吧?
如意涨红了脸。李越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对了。
“北风这人么……你当他是个疯子好了。”解释都没法解释清楚。
“是……”如意觉得自己此后可以正大光明地鄙视此人了。看,连殿下都说他是疯子,那他肯定是了。
李越无奈地揉揉如意的头发。如意以后怎么办呢?如果将来他离开元文谨这里,如意该怎么安置呢?这么老实这么乖巧,真要是没了庇护,还不得受人欺负?
如意感觉到李越的温和,悄悄往他身边又贴近了点。殿下和从前是不一样了。若是从前,一旦说了不要他,恐怕就是真的弃如敝屣,所以他才会去投河。可是如今……虽然没了这层关系,倒好像对他更温和了。似乎这也不错。虽然不再是殿下的人,可是……也算是殿下的人啊,这不是一直都让他跟着么……
院子里一头扎出个人来,小武收步不住,差点撞到如意身上。李越眼明手快,把如意往怀里一带,躲了过去:“什么事急成这样?”
小武抬眼一看,站住了。后面可乐咯咯笑着追出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捉住了捉住了!”再后面,卫清平手里拿着可乐的草蚱蜢纸风筝等等一堆零碎跟着走出来。目光落到李越搂着如意的手臂上,顿时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李越终于还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心情就立刻烦躁了起来。清平似乎又瘦了,脸色也不好,嘴角边上似乎有点可疑的青紫色,眼圈也微微泛青。他过的不好。李越知道。虽然他从不过问,但用膝盖想也知道,有莫田和杨一幸在,恨不得把他活撕了,他又怎么能过得好?若不是这里是谨王府而他们怎么也得算寄人篱下,莫田和杨一幸早动手了。而小武虽然把他带进王府,可是显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格外照顾。他现在成了看小孩子的保姆了?还是在自己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做什么别的活计?他身上穿的是王府仆役的衣裳,不知道是从谁那里拿来的,也不合身,袖子短得露出手腕,那手腕也是细瘦的,浮着淡青色的血脉,指节还有点肿涨……
“你跟卢罡出去了?”小武闷声闷气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调子使李越把目光调回到他身上来,“听说他要替你张罗婚事?”
“听谁说的?”
“北风。”
果然。李越敷衍了事:“听他道听途说呢。卢罡是你爷爷的亲信,整天大事不知道要忙多少,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管闲事?我倒是听说,准备给你加少年冠呢。”
小武讶异:“我过了年纪了!”少年冠十二岁就会加冠,小武已经十三了。或者说,至少在名义上,他已经十三了。元恪跟他差不多大,已经戴冠了。
李越这才想起来他超龄了:“或者你爷爷想给你补个礼吧。”
小武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李越搂着如意的手。可乐得不到他的回应,开始拿脚踢他。然后放弃他跑到如意身边,揪住他的衣裳仰起脸来:“有糖吗?”
可乐长高了不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吃糖。而言秀一如既往地反对她吃糖。如意很喜欢她,可乐也很快就发现从这个“漂亮哥哥”手里可以很容易地得到糖,因此经常来找他。不过今天如意可没糖给她,只好遗憾地张开手表示抱歉。于是可乐很小大人地叹了口气:“下次要记得带啊。”
李越好笑地拍拍她的头:“下次给你带。”抬起头,他带着笑意的视线再次落在卫清平脸上。卫清平迅速地低下头,隐藏了目光中的渴望。
院子里有一阵的僵持,只有可乐的笑声。片刻之后,厨房方向传来喊声:“李平,缸里没水了,快来打水!柴还没劈呢!”
李越心里一颤,清平已经向他微微躬了躬身,掉头向厨房走去。李越这时候才能放任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路还有点不方便,风吹过来,单衣裹到身上更显单薄。李越微微捏紧了拳头。他不该留在这里。他应该是九天之上的凤凰,而不是在这里劈柴挑水的小厮。或者,他真的应该跟他谈谈。抛开所有,好好的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