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和莫田走出京城城门的时候,不曾回头看一眼。
莫田就是田七。他本是莫家的家丁之子,自然姓莫。只是后来莫家坐罪,男子均被发配边关,风定尘将他收到身边之后,为了避免麻烦,就让他以名为姓,又因为排行第七,所以就叫田七,知道他本名的反而不多。
那一天卫清平在城外旷野里发疯一般找了半夜,突然想到田七受伤,李越怎么会带着他往无医无药的地方跑?可惜等他想明白了跑回王府,天已经快亮了。他虽然爵封襄国侯,手里却并没有兵马,虽然有几个侍卫,他却不敢让他们知道回来的居然是早已被皇上设计诛杀的摄政王。因此当他终于找到借口封闭城门搜查之时,李越和莫田早已经出了京城。
有道是养移气居移体,又说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李越从深山之中长途跋涉,莫田则是被到处张贴的画影图形逼得昼伏夜出,两人都瘦了许多,再穿上普通的粗布衣裳,一直走到云州城关也根本没人认得出,这便是当年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和他的贴身侍卫。
云州城里气氛十分凝重,街上随处可见带刀的军士,市面也萧条了些。李越和莫田坐在路边的小客栈里一边啃烧饼牛肉,一边警惕地四处巡视。
“爷,是冲着我们来的吗?”莫田低声问,手不由落下去到身边担子里握住了短刀。
李越微微摇头:“不像。你看一路上连个画影图形都没有。我倒觉得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忽然回头向旁边一桌笑眯眯地道:“老丈,请问一下,城里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军爷?是要戒严了吗?有盗匪,还是怎么?”
那一桌上坐着个老者,守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酒。李越招手让伙计送一壶酒到他桌上,果然见他眼都亮了起来,满脸堆笑答道:“这位兄弟是外地来的吧?做生意?”
李越和莫田是弄了个担子,装了些锡簪子泥人儿之类,充作行脚贩子,当下点了点头笑道:“是啊,在陆州做了好些日子的生意,怎么乍一到这里,好像变了个样子。”
老人将酒倒出来一杯珍惜地咂了一口,悄声道:“这些军爷都是什么武威将军派来的,听说是要打仗了。”
“打仗?”李越微一挑眉,“跟什么人打仗?”
老者抓抓头,因为他也是听说来的,其实也不清楚:“可能,是跟西定吧。”
“西定?不是跟西定结盟了么?怎么还打仗?”
老者很不好意思:“这,这老朽也不太清楚,还是邻家有个儿子被抓去当差,听营里的军爷说的。说是早晚要打一仗的。其实前些日子已经打过了,就是那摄政王被诛的时候,西定来攻咱们云州城,不过还是没打进来,说是武威将军原来派出去剿匪的兵赶回来救了大伙儿,真是险哪……”
莫田狠狠咬一口烧饼,把一声冷哼咽到肚子里。李越也没心情再听,哦了一声道:“那现在还让出城关吗?”
“还让,就是查得严。”老者四面一看,凑上来轻声道,“得给把门的使点钱……”
李越点了点头,谢了他一声,转过身来低声道:“看来有点麻烦。”他们两个的担子里藏着从摄政王府顺出来的珠宝,要是真搜,可就漏馅了。
莫田皱眉:“爷,怎么办?要动手吗?”
李越摇摇头:“尽量不要。不行到天快黑的时候再过城关,真要万不得已动了手也方便。”
两人这下子也就不急了,坐着尽消磨时间。眼看天快黑了,城门将要关闭,才挑起担子匆匆往城门赶去。果然查得挺严,李越正在想是不是递点钱过去免得麻烦,就听旁边一阵喧闹,扭头一看,一个军士拖着个少年从小巷里走出来,一面用靴子踢他一面骂道:“小兔崽子,还藏?老子看你能藏到哪去!惹火了老子,抓你去做军奴!”
李越看得眉头一皱。那少年身体瘦弱,显然还未成年,被他踢在胃部,痛苦地蜷着身体,一口口呕吐。有一口吐在那军士靴尖上,登时引得那军士大怒,靴尖大雨似地落下,踢得少年大张着嘴,连吐也吐不出来了。路人纷纷侧目,只是没人敢上前去拦。李越迟疑一下,走上去轻轻将那军士往后一拉:“这位军爷,要出人命了。”
那军士被这股柔和的力道一带,明明觉得并不是什么大力,却莫名其妙地连退了几步,不由大怒,手里正好拎着刀,连鞘就往李越头上劈过去:“哪里跳出来的杂种,多管——啊!”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就换了一声惨叫,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捧着手腕呼痛。李越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地下把少年提起来:“怎么样?还能走吗?”
少年脸上全是污物,面目难辨,虽然还在干呕,却点了点头。李越拉着他一转身,城门上把守的几个军士已经拔刀逼了过来:“这是拉来的民伕,你敢劫人,还敢伤人?”
李越冷冷一笑,低声道:“教出你们这样的兵来,根本是为将者的耻辱!”他声音很低,几个士兵还没听清楚,李越已经抢先出手,只听唉哟连声,几个士兵全变做了滚地葫芦。李越早盯上了旁边的两匹马,得手之后飞身过去,袖中匕首一划,马缰握到手中,翻身上马,将藏着珠宝的筐子往马鞍前一放,招呼莫田:“上马!”一面驰马过去将少年提了起来放到身后。莫田也是提着筐子翻上马背,两人一前一后往城门口冲去。
城门口此时只剩下一个士兵,想关上城门都来不及。李越手一扬,一支锡簪子擦着他脑门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只站着干吆喝却不敢追上去。旁边的百姓自然乐得看热闹,谁会上前阻拦,由着这三人二马自由自在冲出了城关,踏上了西定的土地。
城关外是一片荒地,当年被逃荒的饥民连草根都吃光了,显得更加荒凉。偶然有几棵树,树皮也被剥得差不多,又是冬天,光秃秃地支着几根枝子,也不知明春能不能活。李越看看云州士兵并没有追上来讨打的意思,也就放慢马匹,回头问少年道:“你是南祁人吗?”
少年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感激:“不是。我就是在客栈里做做工,没想到被他们拉去当兵。这些人天天到处抓人——”声音突然停住,眼神变得惊讶狠戾起来。
李越侧着身子,并没看见他的神情,只道:“那你有什么地方能去?”话犹未了,后心突然一凉,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向侧前一扑,翻下马背,后背上已经被血染红了。少年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把匕首,惊慌地去控制突然被惊到的马匹。莫田大惊奔过来看李越背后的伤,李越的眼睛却只盯着少年,缓缓道:“原来是你!”
少年好容易勒住马缰,挺一挺胸道:“是我!我说过要杀你为三皇子报仇的!我还当你死了,原来还活着!只怪我学艺不精,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正是当年在云州城外假扮饥民行刺李越的那个少年。一年多未见,他个子稍微长了一点,却还是十分瘦弱,脸上被泥土和自己吐出的污物糊了一层,李越一时还真没认出他来。
莫田怒极。李越反应得快,匕首虽然入肉划开一条长长伤口,却并不深,包扎一下便可止血。可是他们分明是救这少年,怎防着他竟会刚刚道谢便下毒手!上前一步将少年从马上扯了下来:“小混蛋,你想死,我成全你!”
少年虽是尽力挺直了身体一副倔强模样,却毕竟是身体不济。莫田一拳过去,他便蜷起了身体,吐出来的胃液里也带着血沫。莫田还要打第二拳,被李越拦住了:“算了,让他走吧。”
少年蜷在地上挣扎,闻言却勉强抬起头来嘶声喊道:“不用你当好人!你杀了我,有种的快杀了我!小爷反正也不想活了!你杀了多少人,还差小爷一个?”
李越的目光陡然冷厉,突然大步过去一把将少年拖起来。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李越拖着人走到河边,揪着头发将少年的头按进了水里。河水正是冰冷刺骨之时,少年立刻翻腾挣扎起来,双手在岸边土地上乱扒。李越一只手牢牢按着他,直到他呛得几乎闭气才将他拉出来,等他刚喘了一口气再按回去。如是几次,少年就再也无力挣扎。李越将他往地上一扔,冷冷道:“你现在还想死吗?”
少年咳呛着,痛苦地蜷起身体,尽量离河水远些。在这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淹死——他不愿意!李越冷冷看着他:“你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就敢在这里喊自己不怕死?要是你现在还想死,我马上成全你,怎么样?”
少年紧闭着嘴,不敢出声。他确实从来没有尝过死亡或者是如此接近死亡的滋味。冰冷的水灌进口鼻,直冲到肺部,胸膛因为窒息如同要爆炸一般,眼前一片黑暗,这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越不再理他,径自上马,从怀里摸出块银子扔到少年身边:“滚回你家里去,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别再到处叽叽歪歪地叫什么不怕死!”
少年看着银块滚落身边,勉强抬起头喘着气道:“我没有家。”
李越头也不回:“那就随便滚到什么地方去!否则旁边就是河,你随便!”
少年蜷在地上,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手里的银块渐渐捏得温热,忽然爬起身,踉跄地追着马迹跟了上去。
李越和莫田进了西定的城镇,第一件事就是买几件衣裳,把两人从头到脚换了一遍。现在已离开了南祁,认识他的人已经很少,自然也不必那么邋邋遢遢地遮人耳目了。筐子里那些不值钱的货物扔掉,两人摇身一变,成了贩药材的商人,马背上驮着成包的药草,除了给莫田准备的一些刀伤药,全都是些价值不高药味不小的东西,除非是同行,否则谁也不想靠那些东西太近,更想不到里面藏了价值连城的珠宝。
两人就这么牵着马大模大样地在城里逛了逛,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茶楼酒肆最是消息流通的地方,有多少人吃饭,就有多少人说话。李越和莫田刚坐下来,就听背后一桌上有人正说得起劲:“听说平河河道又换了人了?”
“没错。从前的林河道又撤了,听说换了个姓刘的,是礼部尚书的侄子。”
“礼部尚书的侄子?他会治水吗?”
“这谁知道。反正这么见天的换来换去,一旦出了事又是咱们老百姓倒楣!好在现在冬季枯水,一时还出不了事,我正想着要么就搬家呢。你老兄是知道的,兄弟我教书过活,手无缚鸡之力,肩挑不起,腿跑不快,年年这么折腾,可实在受不了!”
“林河道不是治水治得好好的吗?去年撤了又复职,今年怎么又撤?”
“你这就不知了。林河道不是当年九皇子举荐的吗?本来去年就撤了的,因为九皇子在南祁那摄政王处得宠,是摄政王非要复职。如今摄政王被诛,九皇子也死了,不撤他撤谁?这些事儿,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么一套吗?”
“哎,要是人家真有治水的本事,谁举荐的有什么要紧?”
“你傻啊!河工里有多少银子啊,人家不给自己人,倒给个外人不成?何况如今连九皇子死了,棺材都不能埋进皇陵里去,更别说他举荐的什么人了!”
“哎,说到底都是先皇的骨肉,为什么死了还不能进皇陵啊?”
“这谁知道。反正是皇上不许,说什么甘心为宠,有辱皇家血脉什么的,说是根本不承认他是皇子。”
“这……这也过了吧?要说去做质子,也是那南祁摄政王混蛋,关九皇子什么事啊?再说那年赈灾,都说若不是九皇子在那摄政王面前求来的,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可是听说那摄政王被南祁皇帝诛了之后,九皇子素衣麻裳,在大街上给他哭吊,公然以未亡人自居,这可是把咱们西定的脸都丢光了。皇上说了,这种寡廉鲜耻之人,死了也难见列祖列宗,自然不能进皇陵。听说本来是要送他回他母妃的家乡去,后来又不知怎么连这个也省了,就在京城边上山里埋了。”
喀地一声轻响,李越手里的筷子断成了四截。柳子轻,你欺人太甚了!
莫田抬头看了一眼,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话,转开目光,一眼看到门口,不由一怔,低声道:“爷,那小子跟上来了。”
李越转头一看,果然是那少年,蔫头蔫脑地在街上走,挨个门口看一看,不时被人当做乞丐驱赶。李越冷冷道:“不必管他!吃过了我们就走!”这时少年已经走到门口,一眼看见李越坐在里面,眼睛顿时一亮,但看李越正眼也不看他,又缩了出去。一会儿李越和莫田吃完饭出门,见他坐在对面街边啃一个烧饼,一见李越出来,立刻站了起来。李越根本没心思再搭理他,翻身上马提缰就走。少年匆匆把手里的烧饼掖进怀里,拖着脚步跟了上去。莫田被他烦得不行,低声道:“爷,要不要我去教训他?”
李越冷笑了一声:“他爱跟就跟,看看是他两条腿快,还是马四条腿快。”
莫田想想也是,道:“爷,咱们现下去哪里?”
李越目光冷锐如刀:“京城!”柳子轻,子丹已经死了,你还要再给他扣一顶寡廉鲜耻的帽子来侮辱他,你真当这世上就再没人能为他出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