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夫人
浴桶中热气袅袅,垂下的青丝贴着锁骨修颈。
苏锦仰首,头靠在浴桶沿边,水中的暖意让她脸色微微泛红。
她惯来畏寒。
先前在大雨中,她的衣裳和鞋袜都已冻透,那股寒意好似顺着四肢百骸渗透到骨头里,直至眼下在热水中泡了这许久才似消融了去。
苏锦伸手,手背搭在额头处,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想起今晚种种。
……若不是惧怕苏家,当初为何一定要我娶苏锦,若是不娶苏锦,苏家便要迁怒柳家。眼下,苏家已经没有依靠了,为何不让我休妻再娶!她当初嫁到我们柳家,就应想到有今日。
……你同苏锦成亲三年,苏锦连你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过,如今是高中了,却动不动就要休妻重娶。苏锦嫁到我们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时光,你让她日后如何办?苏锦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儿媳,你口口声声说苏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尽了一日做丈夫的责任!
……念你照顾爹娘多年,苏家也没个依靠了,总要留些颜面给你,你自请和离吧。
她眸间微滞,好似过往的三年点滴,都悉数浓缩在了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
她终是迈出这一步,不回头,亦释怀。
只是,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绣了花纹的袖口,腰间别的羊脂玉佩,鼻梁高挺,唇色有些暗,一双深邃悠远的眸子,窝火而面色平静得掀了桌子,“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
思及此处,苏锦不由轻蹙了眉头。
柏炎……
今晚雷雨交加里,她分明冻透,紧贴他胸膛一侧传来的暖意,却让她怔忪。
大雨滂沱,浇湿他的衣裳,她伸手替他挡雨,目光打量着他那张陌生却精致的脸。
——“再如此,我会当真……”。
——“我一直当真”。
他音色微沉,却掷地有声。
她愣住,却亦听得清他脚下水花溅起的声音……
苏锦微微叹了叹,双眸再次空望着半空中,思绪在弥漫的水雾气息里发酵着。
……
翌日醒来,大雨初停。
晨曦微露里,天色是近来许久未有过的放晴。
苏锦轻声唤了句“白巧”。
白巧应声来了跟前。
昨夜下着大雨,从柳府出来的时候衣裳湿透,马车亦走不远,最后来到远洲城郊的驿馆。
驿馆是朝中官员在各处的落脚之处,柏子涧持了平阳侯府的腰牌在,驿馆的掌吏亲自迎候。
见他们淋了雨,又让苑中备好了热水。
驿馆不比别处,清静,亦少了人多眼杂。
她昨日是转身大步离了柳府,英姿洒脱,实则却身无一物,也不曾想过当下要去何处。
适逢雷雨交加,天气恶劣透顶,若不是柏炎,她与白巧昨夜兴许要吃不少苦头。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锦微微扶额。
白巧扶她起身:“辰时刚过,恰好到卯时了。驿馆的掌吏先前让女使送了身新衣裳来,奴婢先伺候小姐洗漱更衣。”
昨夜她的衣裳湿透,最后还是借了驿馆中女使的衣裳救急。
苏锦瞥了眼屏风后,确实挂了件月白色的新裙衫。若不细看,那裙衫的颜色和样式都同她昨日那身相仿,旁人见了亦不会多想了去,亦省去了后续不少麻烦。
苏锦轻声叹道:“这驿馆的掌吏,竟心思细腻。”
这件衣裳是比量着她昨日的衣裳备的,足见用心。
白巧尴尬笑笑,应道:“是……平阳侯嘱咐驿馆中的女使备的。”
苏锦微怔,转眸看她,柏炎?
白巧正欲多解释,恰逢苑中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屋外唤了声:“白巧姑娘?”
白巧认出是柏子涧的声音。
柏子涧的穿着打扮虽不显露,但白巧自幼在苏家服侍,平日里出入府中的多是军中之人,白巧亦猜得出来柏子涧是军中身份。
白巧开门,朝对方福了福身:“子涧大人。”
柏子涧愣了愣,被白巧这么一唤,竟有些不好意思,遂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这才言归正传,“对了,夫人在远洲城可有平日里相好的熟识?”
白巧眉头微挑,不知他何意。
柏子涧笑了笑:“哦,就是那种方便进出柳家的熟识。侯爷说夫人昨日从柳家走得急,府中定然还有些平日里的要紧东西没带走,眼下夫人同白巧姑娘怕是不方便去取,所以让我来问白巧姑娘一声,若是有这样的熟识,就让我带白巧姑娘走一趟。”
白巧这便听明白了。
小姐在府中三年,自是有些贵重的贴身东西,倒不是值多少银子的事,而是早前出嫁时家中老夫人,夫人给的念想之物,再有便是老爷生前留给小姐的一些典籍书信,随身的匕首等等。
都是些念想,留在柳家也不合适。
她昨日走得急,也就来得及带了随身几样,定是平阳侯昨日见到了。
白巧是没想到平阳侯……如此周全。
见白巧这番模样,柏子涧便知侯爷早前说对了,便道:“那白巧姑娘,烦劳你同夫人商量一声,我在驿馆门口等你。”
“好。”白巧目送柏子涧离开。
他们的说话声就在屋门外,驿馆中苑落又清静,白巧无需再赘述一次。
白巧平日里就跟着苏锦,也知晓苏锦同谁亲近。
白巧问道,“奴婢去寻陶二奶奶?”
陶二奶奶是舅老太太王惠氏的儿媳,亦是柳家的亲戚。
王惠氏平日里待小姐亲厚,陶二奶奶也同小姐交好。
昨天府中出了这档子事,许是今日已传开,王惠氏和陶二奶奶这头若是听说了,也应是要去柳家的,许是还没这么快罢,她眼下去应当还来得及。
王惠氏是府中长辈,小姐这般不好托付,也不合礼数。但私下里若是同陶二奶奶一声,陶二奶奶应是不会推辞的。
眼下既是已经从柳家离开,应当不会在远洲城待太久,始终要回平城的。
也正好同陶二奶奶道别。
白巧如是想。
苏锦点了点头,“那便劳烦陶敏一趟,替我谢谢她。”
白巧颔首。
苏锦苑中平日里的贴身东西收在何处,白巧知晓,亦不需苏锦多叮嘱。
临行前,白巧又特意道,“小姐,奴婢会托陶二奶奶看看老太太的。”
苏锦微楞,既而点了点。
白巧跟了她许久,惯来知晓她的心思。
昨日离府前,她是见老太太哭得追胸顿足,这柳府上下,小姐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昨夜哭得险些晕过去的柳家老太太。
虽说如今小姐同柳家和离了,但老太太曾照顾过小姐。
得人一寸好,小姐眼下便都记得。
小姐是不想同柳家再有瓜葛,包括老太太,但却也想听到老太太平安的消息才可安心。
柏子涧在等,白巧快步离了苑中。
苏锦也推门到了苑中踱步。
不知可是错觉,她总觉柏炎让柏子涧来苑中,说是要寻人去柳家取她贴身的东西,但实则,是让人去看老太太,让她宽心。
她早前并不认识柏炎,亦不知自己可是想错了。
只是白巧这一来一回,时候不会短。
等到王家之后,陶敏还要先去趟柳家,再等来驿馆这里,怕是最快也是晌午前后的事了。
驿馆后苑是僻静之处,苏锦暂住的这处苑子离后苑本就没有几步路程。雨过天晴,她不想闷在屋中,遂踱步去后苑里走走散心。
离开柳家的头一天,雨过天晴,她似是早前便想过多回,却未想到过会是在远洲驿馆。
沿途遇见的驿馆小吏和驿馆女使见了她,都纷纷停下身来,同她招呼。
她昨夜与柏炎一道来的驿馆,一身湿透,柏炎也未多言及旁的,这些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应当都将她当成了侯府中的家眷,又见她发髻盘起,便都恭敬热忱得唤了一声,“夫人”。
驿馆设在各地,是给朝廷命官和家眷准备的落脚暂歇之处,驿馆中的小吏和女使如此唤,并无不妥。
原本在远洲城中,旁人也是如此唤她的。
只是眼下,苏锦连遇了驿馆中几波小吏和女使,旁人循声问候时,她眸间还是份外拘谨与不习惯。
幸得踱步至后苑僻静处,人便才少了去。
苏锦心中也松了口气。
只是才将松了口气,就听一道严肃而粗.壮的声音,“谁在哪里!”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但这周遭似是除了她之外,似是并无旁人,她也未看到这道声音来自何处。
等她敛了眸间错愕,静下心来,顾了顾四周,才见左侧曲径稍远处,正通向苑中的暖亭里。
远远看去,暖亭中站了一个魁梧之人,一身戎装,身材壮实。
方才那身严肃雄厚的声音应当就是他吼的。
那人模样有些偏凶,苏锦心中颤了颤,也才看清,暖亭中的石凳上还坐了个人。
一身干净白衣,也正好投来目光打量她。
驿馆这处清净,连小吏的婢女都很少来,应是在这里落脚的朝中官吏寻了安静处说话,苏锦正好行至此处,叨扰到了旁人。
苏锦福了福身,正欲开口,石凳上坐着的人却诧异唤了声,“苏锦?”
苏锦目光微敛,循声看去,才看清石凳上坐不是旁人,正是柏炎。
他今日一袭干净简单的白衣,与昨日大有不同,她一时竟没认出来他来。忽得,又想起昨夜他应当同她一样,衣裳都湿透,应是让驿馆中女使重新备了一身。
柏炎开口唤她,苏锦只得顺着曲径踱步上前。
昨夜一场大雨,今晨雨虽停了,但小径上尚有些湿滑,苏锦走得谨慎,临到暖亭前,亦听柏炎同身侧站着的身材魁梧之人道,“让他按兵不动,旁人若挑衅,让他装死就是,军中这么多年,这点气他还是沉得住的。就同他说我说的,等我从平城回来,再去他那里。”
他声音惯来不大,却掷地有声。
只是苏锦正好听清了“从平城回来”几个字,脚下便不觉滞了滞。
苏家在平城,她是要回平城。
但柏炎……
已到暖亭前,苏锦抬眸看向暖亭中,那个身材魁梧,一身戎装的人正朝柏炎行拱手礼,“末将知晓了。”
柏炎抬眸看向她。
她莫名想起昨夜她贴在他胸前,他胸前的暖意,还有那句低沉却不容置喙的,我一直认真。
苏锦低眉,避过他的目光。
柏炎没有戳穿,又朝身侧的人道,“让人送信去云山郡府邸给丰巳呈,就说等我从平城回来就去,让他把府邸收拾一番,不要丢人现眼。”
大块头似是愣了愣,还是握拳应了声,“是。”
言罢,大块头转身要走,却又被柏炎出声唤住:“区(ou)廷。”
苏锦才知方才那个浑厚有力唤她那人,名唤区廷。
区廷驻足,转身应道:“侯爷有何吩咐?”
柏炎唇角微微勾了勾,清浅笑笑,好似平常般,朝他提醒道:“区廷,这是夫人。”
柏炎话音刚落,区廷和苏锦两人都怔住。
只是苏锦怔忪多些,尚未反应过来。
区廷却很快回神,方才对柏炎如何恭敬,当下便如何恭敬对苏锦行拱手礼,声音依旧浑厚有力:“末将区廷见过夫人。”
苏锦哑然。
便是当下回过神来,亦不知当如何应他才好。
柏炎方才那声‘夫人’怕是让区廷误会了,她目光瞥向柏炎,柏炎会意‘解围’:“夫人害羞了,你且去吧。”
苏锦这回彻底怔住,才反应过来,柏炎先前那句本就是特意的,她还盼着他解围……
区廷却恍然大悟,遂朝苏锦再行拱手抱拳礼,“夫人,末将告退。”
苏锦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只是区廷一直看着她,她只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朝他莞尔。
区廷按紧腰间的佩刀,脚下大步流星离开。
苏锦才抬眸看向柏炎,眉头微微拢了拢,轻声道,“侯爷方才的玩笑有些过了……”
他眸间含笑,“哪句玩笑?”
苏锦愣住,他如此直白开口,她却不好应声。
他嘴角遂又勾了勾,“苏锦,你觉得我哪句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