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八辆大车,全是骡子拉着的,装得是密密麻麻的大木桶。十来号车老板儿,八九个精装的镖师,押送着这一车车货物,走在官道上。
自从昌图府通了火车,这样的队伍在如今已经是十分罕见了。用火车运货不但便宜快捷,而且风险小了许多,完全不必再担心走到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蹦出来十几号绿林好汉,说要来劫道。
可还有一些人没反过味儿来,仍然是那么执拗,走些不算特别远的路途,仍然坚持聘请镖师押运。也正是这样的人,勉强养活了奉天行省那几家苟延残喘的镖局坊。
打头里的趟子手年岁不大,约莫十五六,肩上扛一杆旗,边走边打哆嗦。这正是鬼呲牙的时辰,秋风凛冽寒意刺骨,衣裳穿得确实是厚,可架不住寒风顺着脖颈子往里钻,就像一把把小刀,顺着领子缝扎下去,流遍了脊背前胸浑身上下。
这孩子心里头忍不住埋怨东家,走镖就走镖,干嘛大清早起来呢?明明离着昌图府已经不远了,就算是下午起,到晚上也赶得上投宿,何苦要遭这份罪?
这话也不过是在心里想想,可万万不敢说出来。现在镖局生意很不景气,指不定哪天就黄了铺,自己的月钱都两个月没发下来了,这要是再惹了东家不开心,想必人家不在乎少一张吃饭的嘴。
这趟子手走得迷瞪,脚步也虚。过了一个弯儿,竟是和一个大汉撞了个满怀!
“大清早的谁呀?”趟子手还没看清来人呢,嘴里先骂咧上了,“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招子叫人戳了就别走这么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别看这趟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自小在镖局坊厮混,骂人的浑话学了一箩筐。骂得痛快了,揉揉眼睛,定睛一瞧来人,小趟子手大叫了一声:“我的娘哎!”吓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
和他撞了满怀这人,五官凌厉,鼻直口方,看上去英姿飒爽。唯有一样,鼻梁上有一道疤,横着掠过了大半张脸,看着十分吓人。破了相的人在江湖上多的是,小趟子手虽然年纪不大,但还不至于因为一道疤,就吓成了这副模样。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刚才骂这人,身穿了一身练军的官服。
而且这个军官可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他身后跟着四五十号兵丁,象是特意在此等候一样。
一个镖师越过众人,上前踢了趟子手一脚,骂道:“以后嘴里头再不干净,切了你那口条下酒。滚后面去!”等那小趟子手连滚带爬躲到了车队里面,这镖师又满脸堆笑冲着这位军官一抱拳:“军爷,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计较。回去我好好收拾他。”
这位军官上下打量了镖师一番,着重看了看这镖师背上那一杆鸟枪,倒是笑了:“好说,好说。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你们江湖中人还是很有好感的,知道你们不拘小节,不会在这种事儿上为难你们。我叫纳兰博维,蒙圣上与太后老佛爷恩,腆为昌图府练军督练。”
不得了!这镖师打了个寒颤。昌图府练军督练,是个职务,不是个官衔儿,可起码六品起,甚至还可能是从五品。眼前的这个,可是个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呐!
镖师又一拱手:“草民于九郎,见过督练大人,教头大人您吉祥。草民久闻大人威名,能在路上偶遇大人,实乃三生有幸。”
纳兰博维笑着一摆手:“不必拘礼,不必拘礼。咱们这可不是偶遇,我是有公务在身,特意冲着你们车队来的。”
此言一出,整个车队里所有人面色都变了一变。纳兰博维背着手,踱步到车队中间,问:“你们谁,是这车队的代东?”
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赶忙上来,先是对纳兰博维鞠了一躬,而后说:“回教头大人话,小人就是这车队的代东。”
代东,顾名思义,就是能全权代表东家的人,通常来讲,都是东家最信任的伙计来担当。外出跑货,或者是做些小的生意,东家脱不开身,就会安排一个代东替自己行事。押送货物,除了镖师,也必然会有这么一位。
纳兰博维敲了敲车上的桶,声音沉闷。他问道:“你们这车里,运的是什么货?”
代东一抱拳,掀开了临近的一个桶盖,一股刺鼻的味道便窜了出来:“大人,您请看,我们车上运的,全都是桐油。”
所谓桐油,是桐树的果实压榨出来得到的一种淡黄色油料。这东西有毒,却是个宝贝。无论是制作油纸伞,还是漆木头防潮防蛀,都用得上这东西。做郎中的,也会用它来调配药物,治疗疮癣、溃疡。
北方不产桐油,所有的桐油都是自南运来。一路上人吃马嚼,这都是成本。所以,这几大车的桐油,价钱可是不便宜。
“都是要卖到昌图府的吗?”纳兰博维又问,“昌图府,木匠不是很多,用不了这么多桐油吧?”
那代东仍是笑着回话:“军爷,我们是自盛京出发的,沿途各个州县府镇,都有要我们货的。昌图府是个大站,估摸着要卸两车货。”
“好啊!好!”纳兰博维拍着手说,“你们是鼎丰年商号的人吧?”
代东笑着点头:“您真是消息通达,我们确实是,鼎丰年商号的车队。”
“那好!”纳兰博维脸色一变,伸手一招,“有人举报你们鼎丰年商号勾结革命党,走私军火,贩卖给团。弟兄们,给我搜!给我仔仔细细,一个桶一个桶地搜!”
代东当时就变了脸色,连连作揖:“大人!军爷!这可使不得呀大人!我们这每一桶都是桐油,那军火泡在这里头,也保存不住啊……这东西见了风吹进灰去,那就卖不上那么好的价钱了。军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们商号一定感念您的恩德。”
说着话,这位代东自怀中扯出两张制钱票,拍在了纳兰博维的手心。
纳兰博维看了看手中的制钱票,冷笑了一声:“一百两银子!你们有没有走私军火,有没有勾结革命党,我现在还不清楚,可你意图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在一旁候着,查完了货,我再来收拾你。”
代东吓得面如土色,倒退了两步靠在了一辆车上。过了一会儿,狠狠搓了搓脸,才算是强打了精神。可又有什么用呢?四五十当兵的,人人背着枪,他们这些镖师和车老板儿,没长一颗造反的胆,自然不敢阻拦。
看这个架势,于九郎待不住了。他走上前一扳代东的肩膀,阴沉着脸,将代东胸前的衣服揪了一团在手,问道:“东家!你们做了什么好事?”
代东咬着牙,说:“于镖头,你走江湖这么多年,还能看不出来是有小人告黑状,陷害于我鼎丰年商号吗?这车你也押了,从盛京走到这儿,整个车队里除了你背上那杆枪,哪还有什么军火?”
于九郎缓缓松开了代东的衣服,喘着粗气:“东家,我们走江湖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饭吃。若说是技不如人,死了也便是死了,可做生意被人阴死,那就算是亏大了。如果这趟镖真有问题,以后你们鼎丰年,再也别想雇着一个镖师。”
代东别过脑袋,恶狠狠在地上啐了口吐沫,没再理会于九郎。于九郎也不多说,转过头来,看着那些搜查的兵丁。
一个又一个桶被掀开,除了桐油,那些当兵的什么都没看见。
“大人,前面三辆车里没有。”
“大人,中间三辆车里没有。”
“大人,后面两辆车里也没有。”
听着兵丁们回报,纳兰朗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鼎丰年,果然是好本分的生意人啊。”
代东又上前:“纳兰大人,您看,这是由无耻小人重伤我们商号。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做的都是本本分分的小生意,哪敢掺和到那么吓人的事情里面去?大人,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进城吧。”
“不着急。”纳兰博维背着手,绕着一辆骡车走了两圈,忽然说,“你们鼎丰年商号的车,车板儿挺厚实啊!”
掌柜的伸手一拍车板儿:“那可不是?咱们做生意的,也讲究一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这么厚实的车,运起货来心不慌啊!”
纳兰博维轻笑一声,对着身边一个兵丁挥了挥手:“把桐油抬下去,把车板掀开,我看看。”
他这边话音没落,对面的代东竟是自短褂里面拽出了把枪来:“狗官!我要你的命!”
纳兰朗心绪不宁。按说他从法国人那儿买的枪,最后一批货,今日就该运到昌图府附近了。可现在日过中天,他还是没收到消息。
每次交接货物,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差池。团多是苦哈哈出身,手里的资金不多,这一次买装备,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如果出了什么变故,于大计有伤。
正是烦恼地在屋里踱步的时候,他那个傻大个儿亲随冲进了屋里:“少爷,不好了!”
纳兰朗脑袋“嗡”一声响:“怎么了?简单点说。”
傻大个一擦脑门上的汗:“咱的货今天一早,被大少爷截了,代东先开的枪,大少爷左肩中弹,车队里咱们的人和雇的镖师全都死了。”
纳兰朗气血上脑,差一点没站稳,傻大个赶忙搀了一把。过了一会儿,纳兰朗才有气无力地说:“咱们团里,有内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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