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捕头本觉得,缉拿一个采生折割之人,应当是用不了什么大阵仗。他点了四五个皂隶捕快,挎了官刀提了棍,拿好了镣铐枷锁,匆匆前去,唯恐慢了叫贼人察觉,横生出其他枝节来。
可当他顺着虎子手指所引,看到这一扇披红挂彩的高门大户,腿肚子都险些转了筋!
“你个小崽子阴我!”涵捕头一把扯住了虎子的辫子,骂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虎子把涵捕头攥着他辫子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轻掰开,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只晓得这是那媪鬼藏身的地场!这东西属土,能施展土行之法,一路在地下穿街过户,我们费了好大的心力才追到了此处。反复确认过了,就在此地无疑。涵捕头,您可是我们昌图府的捕头!而且恶贼在此,你理应拿了此獠,卫我们这些百姓平安才是。更何况采生折割,这是大案,若是在您的手里办好了,那这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准你能凭借此案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呢!”
涵捕头是什么人物?自然不会让虎子两三句话就给劝得鲁莽了。他一瞪眼睛,骂道:“你个杀千刀的可别给我戴高帽,我究竟几斤几两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且问你,我若是进得此处,可是必然能寻出证据来吗?你确认那杀人害命食人脑髓的妖怪,就藏在这个地方?”
虎子点点头:“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我和我爹再三查验,再没找到更多的痕迹。您今儿早上扛到我们家那死人地阳气就在这里断了,也就是说,那妖怪确是逃进此地匿了身形,再没出现过。”
涵捕头眯了眼睛,再往这门内看去。这地方他知道,却没进去过。这是昌图府一户满人老爷,佟老爷的府邸。这位老爷是昌图府最大的地主,租出去的地,供着小半个昌图府的佃户耕种。他们自家的粮仓,比得上昌图府大粮仓的半成。
听起来不多,实际上可是不少!要知道,昌图府作为屯粮之所在,附近州县的岁贡皇粮,可都是储存在昌图府大粮库的。一户人家,虽说为满人贵胄,可能抵得上昌图府大粮库的半成,那也算得上是富得流油了。再加上身为满人,不必交各种苛捐杂税,日子过得更是滋润。
来来往往无一不是昌图府内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而今这装红挂彩的模样,想来是这位爷又纳了一房妾室,正在家中大摆宴席。
这位佟老爷而今已经年过半百,没听说过有别的什么嗜好,唯独说嗜好女色。每隔一段时间,便是要纳上一房妾室,供自己玩乐。至于婢女美姬,在其府中更是有许多。而且这位佟老爷也生得一副好面皮,明明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还和三十几岁的壮年人一样。不由得让人感叹其养生有术,羡慕其艳福不浅。
就是这么个人物,他的府上藏着采生折割之人?涵捕头不敢全信虎子的,可也不敢不信虎子的。毕竟这师徒二人的本事,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说起来,这事情是他求到人家门上,人家与自己无冤无仇,何苦要把他引到此处故意叫他为难?
虎子一番话三言两语,其实他心里已经信了许多。只是,实在是不敢去招惹这位大财主,这位满人粮商。
踌躇了片刻,涵捕头咬了咬牙,问虎子:“你师父呢?他不同我一起进去吗?”
虎子一摊手:“涵捕头,您这样说话可就与我们玩笑了。我们不过是一门阴阳先生,就说我们是跑江湖卖艺行骗的,也是有人相信的。你们到人家这儿来是来查案子拿人的,我们跟着不是个事儿。我和我爹把道儿指给您了,也没管你要钱,这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您再指望着我们跟进去帮您指认,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涵捕头冷笑一声:“你们不进去,那妖怪藏匿了起来,我们寻找不到,不是平白叫你们耍了?”
虎子又是摇头:“但凡采生折割之人,信奉邪法,学了歪门邪道的阴阳课命,家中一定会留下许多痕迹。只要你们进去搜查,肯定能找到你们想找的东西。到时候坐实了他们是妖人您再来找我们。我们做场法事,把这妖怪找出来就说得通了。您贵为捕头,不会连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吧?”
“好!”涵捕头眉毛一挑,“看来你不光是个子长高了许多,心思也较以前活泛了。我便前去探上一趟,若是有什么不妥,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也跑不了!”
撂下这么一句话,涵捕头把自己手里的棍子交到旁人手里,不让谁跟着,独自一人奔到了这佟老爷家中。
“差爷!”涵捕头溜着门边儿刚一进院儿,便是被一个留着小八字胡的瘦小男子拦了下来,“差爷,您请了。”
这种虽然嘴上叫着“差爷”,可是语气神态上浑没拿韩捕头当回事儿:“这位差爷,您怎么称呼?今儿是我家老爷纳第三十二房姨太太的喜日子,您有什么公干,可与我这个做管家的说。只是不要惊扰了在场宾客,更不要冲闯了今日的喜会。”
涵捕头打量了这位管家一番,笑了笑:“我是咱们府衙的小捕头,知道今日是您家老爷佟老爷子纳妾的喜日子,所以我才来的。知府大人公务繁忙,不得前来道喜,特差遣我来给你们家老爷带一句口信儿。”
这一回,这管家面色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佟老爷是满人,可安知府也是满人。做商人地主做得再富,说到底也还是民,安知府可是一府父母官!安知府差人来给自家老爷道喜,这算得上是大事,绝对不能耽搁了。
管家抱拳躬身:“哎呦!原来是涵捕头,涵大人!失礼,失礼!恕罪,恕罪!您代表安知府前来,那就如同是安知府亲临一样。既然是口信儿,最好还是您亲自讲给我家老爷。来,您请随我来。”
这管家完全没有想到,涵捕头不过是信口胡诌,扯虎皮做大旗扯虎皮做大旗。安知府是什么人?哪怕这位佟老爷身家再硬,也轮不到安知府这个一府之长官给他纳妾这件事儿道喜的。可涵捕头说得言之凿凿,又不由得这位管家不信。谁敢假传安知府的意思呢?关东之地天高皇帝远,安知府就是这一方的土皇帝,假传安知府的命令,说的严重点儿,用个以下犯上的话来说,就是在昌图府里头假传圣旨一样!
涵捕头被领到了一个小间,有人上了好茶伺候着,管家叫他安心等待。
另一边,佟老爷正在与人席间饮酒。听得自己管家通传,也是吓了一大跳!
怎么着?自己纳一房妾室,知府衙门派人来道喜,这可算不得好事情。毕竟如今昌图府粮价居高不下,虽说是有日本人扣押粮库的事情影响,但是他姓佟的也不可能拎得清白。
他自己私心想着,借一个道喜的由头,派一个差人传个信儿,应当是在轻微地敲打。警告他不要做的太过分,免得当真弄得民不聊生,谁都下不来台。
他坐不住了,连忙跟着自己的管家来在了这个小屋。
“涵捕头,久仰久仰!”人未到,声先到。这位佟老爷声若洪钟,起自丹田,是那么的透亮。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衣服上用红色的暗丝密密绣着蝙蝠钱儿。脑门锃光瓦亮,满面的红光。也不知是吃了酒才这样,还是当真壮年人的眉目。
涵捕头站起身来给佟老爷行礼,却是没说话,眼神儿一直往管家身上飘。
那管家也是识趣,招呼着屋内的家奴院公一并出来,在外面把门轻轻带上。再而,能听得脚步声远了,这屋子里面算是安静下来了。
“有什么话,是安知府要您带给我的,”佟老爷见左右都走了,洒落了许多,“现在可是方便讲了。”
涵捕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再睁眼在眼眶里瞪出了两对铜铃:“姓佟的,你的案发了!你可是知道,现而今你已死到临头!”
寻常人听到这种话,必然是心惊肉跳。哪怕是没有犯下什么罪过的,被涵捕头这样积年累月与犯人打交道的官面人物一吓唬,多少也会有些胆颤。
可这位佟老爷却是面不改色,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涵捕头您说这话,我可是听不大明白了。您倒是来说一说,我何罪之有啊?”
他不但不慌不忙,反而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主座上坐了。端起进屋前早有丫头给他备好的茶,慢慢饮呷一口,极为满足地叹气一声,身子整个靠在椅子里:“人老了,总爱疲累,有些失礼的地方,还望涵捕头您能见谅。”
“死到临头,还是不想承认吗?”涵捕头也在一旁坐了,把谷堆帽往桌上一放,翘起了二郎腿,“我今天一个人走到您这儿,就是不想撕破脸。这事情可大可小,我能给您盖一盖,那就翻篇儿了。您要是想认呢,我不过是求财,您要是不想认,那咱们就只能在衙门里说话了。”
“哦?”佟老爷一笑,眼睛都笑得没了,“照此说来,涵捕头您也是好仁义。您就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你认了!”涵捕头一拍桌子。
“空口无凭。”佟老爷依旧是笑。
“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人胆小。”涵捕头也换上了一张笑脸儿,“我进门之前,吩咐了人在门口看着。若是一个时辰,我不能走出去,那就直接请我们班房的兄弟,到您府上接我了。”
“那……您就请便吧。”佟老爷把茶盏放回了桌上,向门外高喊着,“送客!”
“佟老爷……”涵捕头拖长了声音,唤了一声。
佟老爷终于收起了笑模样:“我本本分分做着生意,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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