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房里,虎子铺展开褥子一看,赵善坤身上一丝不挂,竟是脱了个干净。额头上冰凉,那胸腹之间却像是淤着一团火,不单是看着通红,伸手一摸去,居然是有些烫手!
虎子心下疑惑,却也是不敢再让他师弟凉白条。如今还是飘雪的季节,炕下要是不烧火,那凉劲儿都透骨头。
虎子赶紧给赵善坤盖上厚被,又来在外屋,把柴火添好旺了火,约莫着炕热了,才又回到屋里。
许是被热气熥的,赵善坤脸色好了很多,嘴唇也不似那般青紫了,额上也有了细密的汗珠。
虎子还是有些担心,单是摸了额头还不放心,又伸手摸了摸赵善坤的前胸。
被角掀开,赵善坤呻吟了一声,一抬胳膊露出了左肩膀下面一块黑。虎子很是疑惑,他这师弟身上也没有这么大的一块胎记呀。他干脆掀开了被褥,把赵善坤整个人翻了过去。
这一回看得清楚了,却也是吓了一大跳。
哪儿来的胎记?这是刺了满背的一个纹身!这纹身内容是,一个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的壮硕军士,一只手上拎着一个断颈处还在滴血的头颅,另一只手持握钢刀向前挥去。军士身周阴气弥散、血雾翻涌,透着一股子邪气。可是这军士神情动作,都是铁骨铮铮硬汉的模样,又有着一身浩然正气。
这纹身展现的,是一位杀敌无算、身先士卒的沙场猛将。好像下一刻,这位将军就要迈步从赵善坤的皮肉上走下,挥刀杀敌似的!
好逼真,好传神!虎子不由得看痴了。
狗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背纹身?虎子想,明明前几日一起洗澡的时候,这小子身上还干净的很,怎么就平白冒出了这么一个纹身呢?
更何况,纹身是刺伤皮肉的,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恢复不过来。这才几日的工夫,决计不可能是现纹上去的。
由此,虎子联想到了李林塘身上的纹身。夏天一起练功的时候,李林塘喜欢打赤膊,那纹身虎子记得很清楚。
李林塘的身上纹着一只白色的下山猛虎,威势十足、凶戾异常。也是铺满了后背,也是十成十的精致,须发眉眼全都宛若活着的老虎一样,尾巴过左肩膀,绕在了左臂的上端。
联想了一下前后,虎子猜测,这纹身怕就是武门的法术印刻在赵善坤身上的。他听彭先生说过,这是一种叫做“刻身”的法术。能引动如此汹涌的灵气,必然不简单。
这纹身之中到底有什么玄妙?虎子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在双眼上施展了法术,化成了那空洞的模样,向着赵善坤背上的纹身望了过去。
铁马金戈!枪炮轰鸣,声声嘶吼,宛在耳畔;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犹在眼前!
虎子看见一小支部队军士们,站在高岗之上,面对着数倍于己,汹涌而来的敌人,一次次开枪,一次次挥刀。他看见了为救同袍舍身挡枪的,他看见了抱着火药包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看见了孤身冲入敌阵杀敌数十最终被乱刀砍死的,他看见了身中数枪屹立不倒死不瞑目的。
这是战场!是沙场!
再然后,阵阵阴风起,一个个倒下的士兵,化成了厉鬼邪魔,张牙舞爪,飞旋在战场的半空,遮天蔽日!
虎子刚仰起头,耳边传来了一声炸响,震得他头昏脑胀。一晃脑袋的工夫,种种幻象全不见了。赵善坤趴在炕上,身周环绕着那云似雾的灵气,又渐渐收敛回了他的身体。
“你看见什么了?”彭先生的声音从虎子身后传来。
虎子一扭身,见彭先生,正站在他的身后。彭先生背着手,脸上阴的快要滴出水来——是他把虎子从幻境之中拉了出来。
被彭先生这么质问,虎子慌了神,连忙跪倒:“师父,我错了。”
彭先生没理虎子,越过他给赵善坤翻过了身掖好了被角,就转身往外走。临走到房门口,才扭回头冲虎子说了句话:“跪着吧。”
巳时,天已经大亮,赵善坤才悠悠转醒。阳光照进来,很是刺眼。赵善坤急忙爬起身,这么晚才起,误了练功的时辰,是要被师父骂的。
结果他刚掀开被,看自己一丝不挂,才想起来昨天发生了点什么。他师父李林塘,说要传授给自己真本事,把自己带到大殿里做了一场法事。现在回忆起来,那滋味真的是再难忘不过。好似是拿钝刀子,把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片下来似的。偏偏神智一直很清醒,不能就此痛得晕死过去,很是折磨。
赵善坤狠狠打了个冷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赶紧穿好衣服,一跳下地,他才察觉出不一样了。身子好似比以前轻盈了许多,一挥拳一抬腿,隐隐有点儿破风的意思。一呼一吸之间,能感觉到有一道道暖流在身体里流转,最终汇集在小腹——这应该就是丹田——他终于能理会师父说的经脉,是什么意思了。
这让赵善坤大喜过望,也顾不得别的,将屋里的桌椅摆设推到一角,打了一套太祖长拳。
此以前,这种套路拳法,赵善坤不觉得有什么高深的地方。李林塘教他的时候也说过,太祖长拳虽是重中之重,百拳之母,但是临阵对敌,未必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势。
而今却是大不一样。气之所起,力之所至,那种通透舒畅的感觉,是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的。打了一遍又一遍,额上都微微出汗了,脑子里却响起一个声音来。
“小子,不要肆意挥霍。”
“谁?”赵善坤吓出了一身冷汗。入鬼家门以前,他最害怕的,就是种种山精鬼怪——他以前还被小妖精钓过魂呢!虽然跟着李林塘有一些时日了,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也见识了不少,但终究还是怕的。四下无人,忽然有个什么东西跟你说话,漫说是个孩子,就是个大老爷们心里也得犯嘀咕。
“我叫宋熊方。”那声音说,“昨日里刚刚见过,今天你就把我给忘了?”
被宋熊方这么一点,赵善坤又想起一些东西。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儿,这能耐不是自己的,是宋熊方的。这宋熊方原本是寄居在一口马刀里的恶鬼,现在连在了他的身上!
一想到这儿,赵善坤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明明是怕鬼的,现在还叫鬼上了身。而且以后,无论是行走坐卧,吃饭、洗澡、睡觉,都有个“人”看着,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哈哈哈,”宋熊方大笑,“小崽子你很有意思!可不是我乐意的,是你和你师父求着我的。莫非昨天你赌咒发誓,也忘得干净了吗?”
“赌咒发誓?”赵善坤还是觉得脑子浑浆浆的,好些事情想不起来。紧闭着眼睛努力思索,才摸着了昨天事情的影子。确实是自己发下了誓!他发誓借宋熊方残魂刻身,必定苦练武艺。先是要为家人报仇,再而后替宋熊方从军,完成他的遗愿,驱除洋夷,见大清万国来朝气象。
话,确实是他赵善坤,自己说出口的。是了,跟能报仇雪恨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小娃娃,”宋熊方声音里透着轻快,“别以为我在你身上你就万事无忧了。你身小力轻,端着刀时间长了都费力。虽然是在你身体里灌进了好多的灵气,但终究不是你自己修行得来,在你会用以前,不过是抱着金锅玉碗的乞丐。要想手刃仇敌,还是要努力修行才是正理。”
赵善坤看着自己的双手,点点头:“宋将军,我一定努力修行。为我家人报仇,也完成你的遗愿。”
“我不是什么将军,”宋熊方声调拔得更高了,“吾乃武状元!乃是大清盛京将军所辖,捷胜马步营哨官!”
赵善坤出了屋,迎面就撞见了李林塘。李林塘看了赵善坤,连忙上前,半蹲下身子,拍他的头问:“怎么样?好些了么?宋熊方还算老实吧?”
赵善坤有些摸不着头脑,一开口却是宋熊方的声音:“你休要聒噪,这孩子与我投缘,我还能把他怎么样?”
李林堂面色一冷:“老宋你不要乱来!这孩子身子还是他自己的,你既然是个老鬼,就守一点本分。”
“你不要烦,”宋熊方借着赵善坤的身子说,“我不过是今日里初来打个招呼,告诉你这孩子和我都平安无事。以后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想要找我,我还不出来了呢!”
说完这句话,赵善坤狠狠打了个冷战,手脚又听自己的使唤了。这种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让他很害怕。
李林塘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这刻身的法术,说到底还是为修己身,以后我教你操纵的法门,你不必担心这宋老鬼反客为主。你先去给祖师爷上香吧。”
赵善坤应了一声,连跑带颠去了前院。李林塘猛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什么,想要唤住赵善坤,那小子却已经是跑得没了人影。李林塘只得是苦笑一声作罢。
赵善坤来到了前院,没进大殿,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那是柳条鞭打在皮肉上的声响。赵善坤趴在门边,悄悄往里一望。正见着虎子露着个光屁股趴在长条凳上,彭先生手里拎着柳条一下一下地鞭打,落下去就是一道檩子!
赵善坤打了个哆嗦,悄悄一给退了回去——还是等着虎子哥挨完了揍,他再去上香吧。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