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橐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知。”私塾里头传来的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虎子听这声音一笑,轻叩了两声门,没等里头的人应声,自己抬脚就进去了。他跟里边教书的先生打招呼:“郎先生,您不教书,改说书了?说书的也好,也贵为先生,挣得比教书多。”
这首诗是一首定场诗,出自《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传说是王安石写给苏东坡,讽刺他狂妄自大的。这一首诗虎子常在书馆里头听到,故而说郎云书,这是不教书,改说书了。
郎云书一扭头,看见虎子苦笑一声作了个揖:“小恩公您说笑了,不过是教训学童们,应当谦虚谨慎,不要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不知小恩公今日所为何来?”
虎子一铺展手里的狐狸皮,说:“我师叔在后山放了几个夹子,逮到了两只狐狸,扒了皮子下来。我师父念刘老腿脚上有风湿的毛病,如今又要打春了,几场雨下来想必要受不了,差我送一块过来。”
“好,小恩公您后堂请。”郎云书伸手一让,虎子也不跟他多做客气,越过他直奔后堂。只是路过的时候,往以前狗子坐的位置瞟了一眼。而今那里坐着的是个**岁的稚童,好寒酸破败的桌椅。
入后堂来,是个小小的茶室。刘老在一旁泡茶,安姒恩捧着本书翻阅。虎子直嘬牙花子,本来来之前,就考虑过会见到安大小姐,真打个照面,心里头还是发慌。
事已至此,只能是硬着头皮上前行礼:“虎子见过刘老,见过安大小姐,二位吉祥。”
“呦!什么风把小彭先生给吹来了?”刘老见虎子笑了,“真是稀客呀!我现在不教书闲下来了,你家师父也不想着来看看我,这番回去你可要多与他说说。”
虎子拱了拱手:“刘老,我师父实在是俗务缠身,不得空前来。但是他心念着你老人家。这不嘛,叫我给您送块皮子,正好做一对儿绑腿,让您少受风寒之苦。”
“好好好!”刘老忙不跌接过皮子,“彭老弟有心了!你代我谢谢他。正好,我的茶煮好了,小虎子过来坐,同我饮了这杯茶。”
“好些时日不见了,”安姒恩放下了书,“你最近都忙些什么?我去山上找你都没找见人。”
虎子心道:你还上山找我了?得亏是没让你找见,不然还不得烦死。当然,当着人家面不能这么说话,于是他说:“不过是一些鬼鬼神神的事情,这些活计,是我们这些命薄之人做的,安大小姐千金之躯,还应该是敬鬼神而远之。”
安姒恩听这话有些不高兴了,把书往桌上轻轻一摔,扭过头不去看虎子。虎子低头一看这书,笑出来了——《夜雨秋灯录》!这书是一个叫做宣鼎的文人写的,跟《聊斋志异》差不多,讲得也都是一些山精鬼怪的故事。看来,这安大小姐是好不安分,她自打知道了这世上还有鬼怪精灵,便是揪住这茬不放手了。
虎子干笑了两声,接过了刘老递来的茶汤,刚要喝,又打外边进来一个人。
身披貂绒罩衣,头戴裘皮小毛,手里拎着一个小食盒,脸上漾着笑打招呼:“刘老,安姐姐,你二位看我今天带什么来了?”
虎子一看这人愣住了,这人见到虎子眼神也是一凝。谁呢?小国公纳兰朗!
“怎么是你?”没理会刘老起身给他见礼,纳兰朗放下了食盒指着虎子问。
虎子可不怕他:“是我呀!我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小朗,你们认识?”安姒恩先是有些疑惑,而后恍然大悟,“那天在太阳山上,你们也是打过照面儿的。小朗,他叫虎子,是个小阴阳先生,与我关系还算不错,你可不要为难他。”
纳兰朗笑了两声,脱下了罩衣:“安姐姐放心,我不是那帮纨绔子弟,是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的。刘老,今日烹的茶好香,我能饮上一杯吗?”
“哪里的话?”刘老笑道,“小国公不嫌弃老倌我的粗茶,就已经是我的福分,快请坐快请坐!”
纳兰朗打开了食盒,里面装的是一些果脯和枣糕。他把小碟子摆在桌上,说:“刘老快来尝尝,这些果子都是刚从奉天送过来的,枣糕是府上的厨娘化开了干枣现做的,现在这个时节可是难得。”
刘老把茶递了过去:“小国公心疼的,可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吧,三天两头往这跑,我还是沾了安大小姐的光啊。”
安姒恩臊红了脸,可是纳兰朗把果脯递到她的嘴边,她也是没拒绝。虎子打了个寒战,心道:这两人如此不避嫌吗?
纳兰朗一瞥虎子,把装着果脯的小盘向他那里推了推:“怎么?你不尝尝?没下毒。”
虎子嘿嘿一笑:“既然小国公盛情难却,小的就却之不恭了。”
眼见着虎子抓起来一把,一个一个往嘴里塞,纳兰朗直皱眉头。他心说:这小子是个混不吝的性字,也是好不要脸,我什么时候盛情难却了?
安姒恩见虎子的吃相却是笑了:“小朗你不要怪他,这小子就是个泼皮无赖,却也是有几分真性情的。你我皆是官胄后人,他却是不为权贵折腰,这样的骨气很是难得。”
虎子听音一乐。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干嘛不为权贵折腰呢,为那两分气节连命都不要的,虎子很是佩服,但是他做不来。他这不是脾气硬,他是有恃无恐。
纳兰朗是革命党,这事情叫他知道了,那就是小国公有一份把柄在他手里,他还真不害怕小国公会把他怎么样。要调动他爹的兵马,他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人,是万不能做到的。若是差遣团的那些人,虎子觉得,打不过他也跑的过,昌图府里头就有老毛子和日本的大批驻军,团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虎子不害怕纳兰朗,应当说还是有些钦佩他的。但是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像那天说的,自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不过。
门口一声响,郎云书从前厅进来了。刘老见了他,问了一句:“你怎的过来了?孩子们呢?”
郎云书打了个哈哈:“我叫他们自己背书,两刻钟之后我去考。”
刘老点点头:“那好,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你又叫孩子们死记应背那些无用的东西了。”安姒恩有些不悦,“那书里的东西晦涩难懂,你单单是叫孩子们死记硬背,不给他们解释,学了又有什么用?”
“安小姐,这话可说不得啊!”郎云书拧着眉头,“这……这是圣人的教训,孩子们,还不明白其中深意。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先要诵读熟练了,等到他们成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懂得书里的道理了。况且这些孩子里,将来也有要考秀才的,若是不好好背下,又有什么用呢?”
安姒恩冷哼了一声:“果然是个迂腐穷酸的秀才,脑子里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你读书是没有用的,没有希望,没有前途。”
郎云书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色煞白,站起身:“侬……侬怎么能这么讲话!我将来是要考举人的!等我金榜题名,我是要入仕,要定国安邦的!你说我读书无用,那……那侬读书有什么用呢?一个女孩子家家,哪怕你是千金小姐,那侬……你是做不了官的好伐。哪怕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还不是要相夫教子?留了洋回来,不仍是没有什么长进吗?也不见你有一个功名。现在又不是武瞾那倒行逆施的大周了,侬这样讲我,还是这样讲你自己呀?”
这郎云书一着急,也不讲官话了,一段话里掺杂着好多他家乡的方言,听得虎子头都大了。这安姒恩是个娇蛮的性子,自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被郎云书抢白这么一通,肯定是要发火。虎子心想,可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诸位!”虎子站起身来,对着几个人挨个拱手,“皮子我也送到了,茶我也喝了,小的还有事先走一步。您几位慢聊。”
言罢起身要走,安姒恩却是唤住了他:“虎子,你等等。”
“安大小姐您吩咐。”虎子应声。
“过几得了空,去山上寻你们玩,可别又找不见你人影。”安姒恩说。
她这话说的不带一丝烟火气,根本不像还在与人吵架的模样。虎子脑子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却也是回答道:“您随时可以来,只是小子是穷人家的孩子,还要糊口,保不准不在山上,你哪日要来提前给我们通个信儿,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得了,”安姒恩点点头,“那你走吧,哪天我要去,安排人给你们送信。”
虎子都出了私塾老远,郎云书还跟安姒恩吹胡子瞪眼呢。安姒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叹道:“朽木不可雕也。”
郎云书火气更大了:“侬把话讲个清白!侬什么意思啊!”
安姒恩都没搭理他,冲刘老一拱手:“刘老,今日里我心情不好,给您添麻烦了。下午的洋文就不教了,您另做安排吧。”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刘老除了点头,也不能说别的了。
纳兰朗给安姒恩披上了大衣,护着她出了门。走到半途,纳兰朗又折返了回来,上下打量了郎云书一番,说:“我听学生说,你还曾对安姐姐显殷勤?呵,夏虫不可语冰。”
而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私塾。
刘老在那里换水煮下一壶茶。郎云书站在原地,脸色变化了许多,忽然摔门来到了前堂,原本纷乱的课堂霎时鸦雀无声。
“刚才叫你们背的,都背熟了吗?我一个一个的考,没背下来的……我打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