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慈悲为怀,小沙弥年岁尚小,这是头一回随圆玄下山。见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心中自是不好受。
圆玄顺着小沙弥的目光往外望去,入目的是一位背着小婴孩冒着风雪艰难前行的母亲。
念珠无声转动,圆玄缓缓垂下眼。
马车抵达明佛山时天色已黑,茫茫夜色里,前往九佛塔的石阶上落满了雪。
圆玄拾步而上,一身赤色祖衣很快便披了一层白。
圆青大师立在塔下,见到圆玄的身影出现在风雪里,便拍了拍身上的雪,不疾不徐道:“师兄比我预料的来得快,我以为你会留在宫里,给那狗皇帝多念两日经。”
圆玄缓缓转动手上的念珠,不理会圆青的话,只平静道:“师弟请随我来。”
说罢便越过他,径直上塔。
九佛塔的第九层,寻常人来不得。
可圆玄与圆青一个掌管大相国寺,一个掌管药谷,他们二人要来九佛塔根本无人敢阻。
圆玄推开沉重的木门,只见第九层殿内佛灯熠熠,慈悲含笑的佛像静静望着众生。
圆青进去后便摘下了脖子上的念珠,道:“这是当初师傅赐予我法号之时亲自为我戴上的念珠,今日我将这念珠还与大相国寺。”
历代住持曾口口相训,大相国寺不得卷入任何一个朝代的皇权更迭。
圆青擅自捏造了第二则箴言,且那箴言机锋内藏,暗指龙气隐于西北,分明是将大相国寺卷入了即将来临的皇朝更迭里。
圆青还珠一举,实则归还的是他的法号。法号一还,他便再不是大相国寺的僧侣。
圆玄并未伸手接他手上的念珠,而是转身走向一侧的大日如来佛。
殿中的大日如来佛左手持金刚铃,右手持八福宝轮。
圆玄静静行了一礼,道了句“阿弥陀佛”,便将掌心缓缓贴向那金刚铃,同时嘴里念起了经文。
佛灯摇曳,约莫一刻钟后,圆玄收回手,掌心多了一片薄如蝉翼的木片。
他看着圆青,面色慈悲,缓缓道:“第二则箴言既已现世,这世间便再无第二则箴言。”
圆青闻言,双目微瞪。
下一瞬便见他那自幼便摒弃了凡心的师兄缓缓收拢五指,再张手时,那木片已然化作一片齑粉。
圆青诧异道:“师兄……”
圆玄道:“师弟,戴好你那念珠,回药谷去。”
圆青离去后,圆玄缓慢转动指间的念珠,阖起了眼。
想起许多年前去青州之时,那人手执一枚棋子,笑着同他道:“你说这世间的神佛,若是不曾有过七情六欲,不曾体验过生老病死,不曾生而为人过,又如何能渡人渡苍生呢?”
药谷里,赵遣披着一床厚厚的被褥,站在竹舍的菩提树下,边跺脚边翘首以盼。
直到见着圆青大师了,方才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如何,叔公?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卷铺盖离开药谷了?这几日天寒地冻的,咱们能不能晚点再卷铺盖走人?”
圆青大师怒目一瞪:“哪儿都别想去,就在这药谷好生呆着。现下快回你自个儿的竹舍去,明日一早记得到寺里做早课。”
赵遣笑嘻嘻的脸登时一垮,却不敢反驳,觑了觑圆青大师便转身回了舍二。
菩提叶飒飒,抖落一地雪。
圆青大师立于菩提树下,垂眸望着缠在掌心的念珠,想起方才在那木片上的一瞥——
“蝉鸣于冬,帝也。”
圆青大师缓缓戴上念珠,低声喃道:“竟是蝉者为帝,这是……何意?”
……
惠阳长公主在大相国寺一住便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她每日都去药谷看赵昀,喂他喝水吃流食,又细心给他净面翻身,同他说过往的七年。
可赵昀却无半点转醒的迹象,甚至一日日地消瘦下去。
那日渐消减的速度便是寻常人都不见得受得了,更何况是赵昀这样多年昏睡不醒的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生机也会一点点消散,直至死去。
二月初三,地上的皑皑白雪已经积得半腿高。
惠阳长公主刚给赵昀换上新的衣裳,便听得门外一道叩门声。
赵遣在竹门外恭恭敬敬道:“长公主殿下,有人托草民给您送来一些东西。”
赵遣嘴里所说的东西,是一份半掌后的案牍。
惠阳长公主接过那案牍,迟疑道:“可是鲁大人差人送来的?”
赵遣摸了摸鼻子,道:“不是鲁大人,是都察院的霍大人。霍大人让草民同您说一句,这案牍呀,不过是冰山一角。”
“霍大人?”
惠阳长公主微微攒眉,正欲开口发问,忽又听赵遣道:“这场雪从去岁秋天下到今儿开春也不见停歇,且越下越大,整个大周,从北境到中州,不知许多庄稼冻坏了!许多百姓饿着肚子跑来顺天府,等着朝廷赈灾。草民瞧着呀,这雪再不停,定然要死好多人了,比去岁那场地宫还要吓人。”
赵遣说到这便顿了顿,拱手笑道:“不知长公主听没听说过九佛塔显灵之事?如今雪灾已至,草民实在是心有惴惴,这才话多了些,还望殿下见谅。”
赵遣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也不等惠阳长公主回话,摆摆手便拢紧身上的大氅,信步离去。
惠阳长公主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微抿。
回到屋内,她拉开榻边的一张木椅,落座后便翻起了手里的案牍。
才将将看完前头两页,她的手指便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张秀雅的脸顷刻间便褪去了所有血色。
午时一刻,金嬷嬷拎着个食盒进来。
一进门便见自家公主殿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木椅里,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金嬷嬷是长公主的奶嬷嬷,对她最是了解。
一见她这模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轻唤了声:“殿下!”
惠阳长公主抬起眼睫,对金嬷嬷笑了笑,平静道:“嬷嬷,我们后日便回盛京去。”
金嬷嬷一愣:“殿下要回盛京作甚?”
惠阳长公主放下手上的案牍,侧头望着赵昀,轻声道:“我想回去,将那面鼓修好。”
第118章正文大结局(上)……
二月初五,霍府。
霍珏静静看着手上的信,良久,他将信缓缓折叠,放回信封里。
窗外冰雪成雹,风声啸啸。
上一世,那些人该死的死,该疯的疯。他成了宫里权焰滔天的霍督公,而薛无问带着阿姐的骨灰消失无踪。
直到他在金銮殿被刺客重重包围,直到他重生,薛无问都不曾回来过盛京。
权倾朝野的霍督公一死,朝堂必乱,还有……那被他从街头捡来当皇帝的小狼崽子,必然会发疯。
后来是薛无问回来平定盛京之乱,夺了皇位?还是朱次辅像这一世一般,百般筹谋将薛晋推上皇位?
霍珏轻轻阖眼。
罢了,往事不可追,更何况是上一世他死后之事。
这一世,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这第二则箴言究竟是真是假,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外头何宁撑伞进院,将被风雪刮断了数根伞骨的油纸伞搁在廊下后便匆匆进了书房。
“主子,长公主回去公主府了。”
霍珏淡淡“嗯”一声,古井无波的眸子里起了丝波澜。
“派人在公主府外盯着。”
何宁连忙应是。
霍珏将手上的信递与他,温声道:“将这信亲自送到静心堂,送到薛老夫人的手里。”
何宁低眸瞧了眼,认出了这是昨日圆青大师差赵遣送来的信。
这信究竟写了什么,竟然要送到薛老夫人的手上?
好奇归好奇,何宁却是万万不敢拆开这信看,也不敢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的。
取上信便疾步出了书房,往定国公府去。
何宁离开后,霍珏取出笔墨,洋洋洒洒写了两本奏疏。
上元节一过,他便写了奏疏《奏白灾后合行六事》,上呈到内阁。
自打大相国寺那春雪成灾的箴言流传出来后,朝中的官员实则不信者居多。便是朱毓成,也是半信半疑。
只是当霍珏送来《奏白灾后合行六事》,因着对这年轻人的看重,他认认真真看了这奏折。
思忖半日,又在内阁开了数次要会,甚至亲自去了工部,与工部尚书、侍郎一行人商讨了这奏疏的可行性后,便连夜入宫,请求朝廷对有可能来临的白灾与流民之祸未雨绸缪。
成泰帝从听到那箴言开始,便有如芒刺在背,日日夜夜不得安心。
听闻雪灾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后,几乎不怎么思索便应了朱毓成的请求,依照霍珏的奏疏提前安置已经涌向顺天府的流民。
不得不说,正当顺天府的百姓因着那箴言而惶恐不安之时,官府雷厉风行的举措倒是让他们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一半。
天灾人祸来临时,最怕的便是民心乱。
“听说那《奏白灾后合行六事》是都察院的霍大人上奏的,霍大人去岁能带着临安城半数百姓逃得生天,这劳什子雪灾要是真的来,他也定然能助我们度过此次灾祸!”
“去岁是地动,今岁是雪灾,明年可莫要来个旱灾、涝灾来!这一年到头都是灾,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活!”
“呀,我听一些方外之士道,之所以会连连起灾祸,是因着天子失德!老天爷想要换个人当皇帝!你说那箴言说龙抬头于西北,方能灾止天和。嘶,西北指的是何处的西北,莫不是——”
“嘘,这话你可莫要再说,免得被锦衣卫听到,把你抓到诏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