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知晓他这位瞧着光风霁月、清风朗月般温润的夫君,心里头正想着,中秋那日须得在院子里多备些酒方才好。
第99章
八月十五,皇宫难得地没有设宴。
那位最喜君臣同乐的成泰帝,在这花好月圆的年节里,浑浑噩噩地宿在乘鸾殿,苍白着一张脸,一遍遍地问王贵妃:“阿鸾,你说这世间真的有报应?”
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眼睛一日比一日模糊,耳朵总是会出现从前父皇训斥他的声音,还有乾明节那日,惠阳立在玉阶下问他的那句:“皇兄,你信报应吗?”
报应?
什么报应?
从前他是不信的,十二岁那年他就杀过人,一个在母妃宫里负责洒扫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虽然是错手杀的,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本来他贵为皇子,杀了便杀了,毕竟在这宫里,这样无端端就死的小太监小宫女还少吗?
偏他从小不得父皇喜欢,在宫里一贯来过得谨小慎微。第一回手里沾了人血,他亦是有些慌的,害怕被父皇训斥,害怕那小太监化为厉鬼来索他的命。
可是没有。
母妃急匆匆地赶回春和殿,冷静地将那小太监的尸体处置了,还将他抱入怀里,柔声安抚:“不怕,母妃都处理好了,不会有人知晓这事。母妃知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必介怀。”
成泰帝无比感激在那一日赶回来的母妃,就是在那一日,他终于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皇子的尊严。
是的,尊严。
作为大周朝的四皇子,周元庚从来不得承平帝看重,也无法摆脱太子周元旬带给他的阴影,以至于他从来感受不到作为一个皇子的尊严。
周元旬得父皇看重,又有卫太傅悉心教导,做什么事都能得朝臣的一句夸。
人人都说周元旬会是个明君。
明明那些事,他周元庚也能做得到。若他也有卫太傅做他的老师,也有父皇手把手教他帝王之术,他说不得做得比周元旬还要好。
可惜从来没有人正眼瞧他,父皇没有,卫太傅也没有。
连他的母妃都时常同他说,要他多去太子府亲近亲近周元旬,因为周元旬会是大周的下一任皇帝。
周元庚听话地去做了。
不得不说,周元旬待他极好,是个宽厚仁和的兄长。
承平帝的后宫子嗣不丰,好些生下来的皇子公主没撑到足岁便夭折了。惠阳出生前,宫里就只得三个皇子。
老六周元季打小便不爱读书,只喜欢画画,整日里就只会拿着只画笔去画那些无聊至极的花花鸟鸟。
周元庚同周元季素来不亲,对周元旬虽面上亲,可心里从来都是抗拒的,因为太子周元旬愈来愈像父皇了。
早晚有一日,他也会像父皇一般,总是对他不满,总是训斥他。
他在皇宫里,每一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胸口无时无刻都像是揣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直到那日错手杀死了一个小太监,他才彻彻底底觉着自己可以呼吸了。
那种不受桎梏的快感让他深刻的理会到,四皇子这个身份可以给他带来什么。
不是父皇的训斥,不是太子的附庸,而是高高在上的,能恣意操纵人生死的掌控欲与优越感。
周元庚沉迷于这种快感,春和殿里失踪的小太监与小宫女慢慢增多,母妃每次都替他善后,可看他的眼神却愈来愈奇怪,对他也不再温柔,反而愈来愈严厉。
直到惠阳出生后,她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只是她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惠阳,甚至同惠阳身边的嬷嬷下了令,只要他进宫,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公主同四皇子单独相处。
周元庚无意中听到嬷嬷说的话,心里跟被刀剜了似的,简直是难受得不得了。
母妃这是把他当什么人了?
那是惠阳,是他唯一的妹妹,是宫里唯一一个主动亲近他、依赖他的人。
他怎会伤害惠阳?
怎会?
成泰帝至今都记得惠阳牙牙学语时,摇晃着身子扑向他“咯咯咯”笑个没完的场景。
忍不住喃了声:“惠阳啊……”
王贵妃望着成泰帝这副懦弱的面孔,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瞧瞧这些手握权力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无用。
曾经的王鸾害怕极了康王,可如今再看他,哪怕他成了皇帝,也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有胆子弑兄杀父,走上那万仞之巅,却没胆子去面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报应?
也是,当初若非他足够无能,凌叡又岂会相中他来扶持?
想当初凌叡为了同太子府攀上关系,特地娶了詹士府那位少詹士的女儿慕氏。关系是攀上了,可不管是太子还是太孙,都不大看重他。
这朝堂里文有卫太傅,武有定国公,还有鲁伸、柏烛这些肱股之臣在,他凌叡想要权倾朝野,不另辟跷径、剑走偏锋,哪有可能呢?
把她送入康王府,诱着周元庚迷上神仙丸,又帮他诱拐没有根基的少年少女、帮他处理那些尸体,最后还把他杀人的罪证送入先太子府,逼得周元庚不得不同太子决裂,不得不反。
不就是因着唯有周元庚坐上帝座,他才能真真正正坐稳他的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说来这位无能懦弱的皇帝也是够天真的,当真以为凌叡是觉着他可以做一代明君才追随他的?
不过是因着他是个废物,好操控才挑中他罢了。如今他不好操控了,便想将他换下。
王贵妃垂下长长的睫羽,纤细的指缓缓抚着枕在她腿上的成泰帝,柔声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日以继日地操劳,谁会给您报应?便是先帝,见到今日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想来也是觉着宽慰的。”
成泰帝神色恍惚地睁开眼,望着王贵妃,道:“你觉着父皇会觉着宽慰?”
“自是宽慰。”王贵妃笑着给成泰帝揉额,温柔道:“听说先帝从前在宫里几乎都是宿在乾清宫或者养心殿的,一个月里也就到后宫歇个两三晚,旁的时间都用来处理政事。如此勤勉,自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与大周的繁荣昌盛。”
承平帝的确是个勤勉的皇帝,成泰帝每回去见他,承平帝不是在批改奏折就是在听朝臣禀告政事。
真真是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
王贵妃见成泰帝听得认真,那双望着成泰帝的眸子里便溢出掩藏不住的崇拜,连语气都难掩倾慕。
“七年前,若非皇上临危监国,那盛京大抵是要乱成一锅粥的。皇上有治国之才,从前不过是因着非长非嫡,这才被埋没了。若是先帝还健在,见着皇上将大周治理得这般好,定然是很宽慰的。要让臣妾说啊,先太子与先太孙都未必能做得同皇上这般好。”
成泰帝听罢这番话,不管信没信,脸色的的确确是好多了。
他轻轻捉住王贵妃的手,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肤,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正在外殿守着的赵保英唤了声:“皇上。”
赵保英惯来懂进退识分寸,会开口唤他,定然是有急事。
成泰帝坐起身,微微拧起眉峰,道:“何事?”
赵保英恭声道:“惠阳长公主方才进了宫,求见皇上。皇上您看……”
赵保英话未说完,成泰帝便倏然站起身,道:“惠阳在哪?”
乾清宫外。
惠阳长公主望着天上那轮圆盘似的月亮,微微有些失神。
都说月宫里住着嫦娥仙子,嫦娥仙子偷吃了灵药,抛弃了民间相爱的夫婿后羿,独自一人飞往了月宫。
可那月宫常年孤寂,与心爱之人恩爱过的人,怎能受得住那样孤独的日子?
惠阳不由得想,若那里真有嫦娥仙子,她定然是后悔了罢?若她后悔了,她民间的那位夫婿又可会原谅她?
正思忖间,不远处忽然走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成泰帝由赵保英扶着,急急走向惠阳长公主,温声道:“惠阳,你怎地来了?”
声音难掩欣喜。
惠阳长公主从金嬷嬷手里提过一盒月饼,道:“皇兄今日不设宴,惠阳便进宫来陪皇兄过中秋。若是皇兄不得闲暇——”
“怎会!”成泰帝急急打断她的话,道:“惠阳能想着皇兄,皇兄高兴都来不及!”
惠阳长公主定定望着成泰帝喜形于色的脸,很想扯出一丝笑,可她笑不出来,只能僵着脑袋轻轻颔首,道:“从前过中秋,父皇总爱唤上太子哥哥、四哥、六哥还有惠阳到乾清宫来吃月饼。惠阳今夜带了酒杯,想到乾清宫里好生回忆从前过中秋时的阖家欢喜,皇兄可愿陪惠阳吃一杯酒?”
乾清宫是承平帝驾崩的地方,这么多年来,除非圆玄大师在,若不然成泰帝是决绝不会踏入这座宫殿的。
成泰帝望了望阴森幽暗的乾清宫,又望了望静静等着的惠阳长公主,终是压下了心底的恐惧,温和笑道:“皇兄陪你去。”
……
此时的永福街霍府,姜黎也正在吃着酒。
中元佳节,一贯来是大周百姓最爱过的一个年节之一。天色尚未暗下来,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挂起了大红的灯笼。
听说飞仙楼里还弄了个中秋赛诗会,拔得头魁者能得几片金叶子呢。
姜黎倒是没去飞仙楼凑热闹,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同杨蕙娘一起弄了一席中秋宴。不仅请了从宫里偷溜出来的小福子,还请了余秀娘一同来吃席。
这还是他们到了盛京后第一回过中秋呢,这样一个寓意家好月圆的年节,自是要好生庆贺庆贺的。
院子里夜风徐徐,丹桂飘香。
小福子特地将他从宫里带出来的吃食放在桌案上,眉飞色舞地介绍着,那是果钟八品,第一品是何,第二品又是何。这是苏糕鲍螺,苏糕是如何做的,鲍螺又是如何难寻。一道道,事无巨细地说。
听得姜黎同如娘忍不住一笑。
同小福子接触多了,自是知晓他有多崇拜自家那位督公的。眼下介绍起宫里的吃食,也不忘提一句,这是督公特地为诸位娘子准备的。
真真是嘴儿摸了蜜一般。
霍珏上辈子与小福子也是老熟人,这辈子虽说打的交道不多,但对他一贯来的行事风格也是了解的,很是明白赵保英为何要派他来送东西。
实在是他那张嘴太会逗娘子们的欢心了。
他见姜黎被小福子抑扬顿挫的话逗得开怀,便也笑了笑,低头饮了杯酒。
酒液才从喉头滑落,身后的何舟忽然上前一步,弯腰附耳道:“公子,薛世子请您去一趟闻莺阁。”
霍珏微微扬眉。
中秋月圆夜,薛无问那厮竟然不在无双院守着阿姐,反而去了玉京楼……
霍珏沉吟半晌,低声吩咐道:“去备马车,我同夫人说一声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