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前殿中的宫娥侍卫悉数退下,偌大殿宇内连空气都显出了几分凝重,李延贞独坐上位,楚明允苏世誉与楼兰国的来使分立在两侧。
传话的侍卫在路上便将情况详细告知了苏世誉:当日楼兰依照约定前来边城迎接王女,却发觉留宿客栈内一片死寂,楼上客房间间,满墙满地尽是淋漓鲜血,扑鼻的浓郁血腥气直令人反胃,而楼兰最受宠爱的尊贵王女乱发覆面倒在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白皙手臂向前伸出,像是曾竭尽全力地想要抓到什么。
楼兰国主得到消息后几乎昏厥过去,怒吼着要即刻发兵,被臣子连番强行劝下,这才答应派遣使者。
侍卫言罢急切问道:“御史大人,天下难得才太平,会因此而再度开战吗?”
苏世誉紧皱着眉,没有答话。车帘在疾行中随风起落,窗外满路花开,春光如画。
殿中,楼兰使者面色阴沉,却仍旧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我们王女殿下遇害之事,还请大夏负起责任!”
李延贞一时未答,楚明允便开了口:“这是自然,使者大人稍安勿躁,我们已经封锁边关出入搜查嫌犯了,若有消息定会及时告知你们的。”
使者看向楚明允,“太尉大人讲话这么避重就轻,可不太好吧?”
“哦——?”楚明允侧身迎上他的视线,“什么避重就轻,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大夏泱泱大国,可如今我们王女在你们境内遇害,难道只是简单查明就能够轻易了事的?”
“不然呢?”楚明允道,“破案捉凶天经地义,若这个也算是避重就轻,那使者大人还要意欲如何呢?”
“国境之内无法保证来使安全,出事后推脱责任,这就是大夏的处事风范吗?”使者道,“王女的留宿地点不是寻常人能够得知的,如今惨遭毒手,就果真与你们朝廷毫无干系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楚明允道,“王女殿下的行踪除了我们,楼兰王室不也是一清二楚,既然是在边关遭遇的伏击,那泄露消息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旁边的苏世誉闻言一怔。
使者冷声质问:“太尉大人话已至此,还敢说不是在推卸责任?!”
楚明允不带语气地道:“我不过是将有可能的情况提了出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
“还请使者大人冷静些许,”苏世誉忽然开口,“此事是大夏与楼兰共同之痛,争执终归无用,只会徒添芥蒂,如今唯有两国坦诚合作,才可尽早找出凶手。”
对方态度温和有礼,使者纵然心中有火也不好再发作了。
楚明允侧头看向苏世誉,“苏大人是想到什么了?”
他的确想到了。在楚明允那句话音落下的一刻,纷杂急转的思绪陡然凝滞沉寂,有什么挣扎而出,清晰浮现。
遣使来访本是不应过早的,身为王女的穆拉和本是不应亲自来访的。
只是……
——“我找到心上人了。”
——“父王已经答应让我们成婚了,这次也是他说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使者大人,请问王女殿下是不是即将要与一个汉商成亲?”苏世誉问道。
“御史大人指的是季衡公子?”
“你可知事发后他人所在何处?”
“这倒是没有在意,他……”使者的话骤然顿住,变了脸色。
见使者如此反应,在场几人便都明白了过来。李延贞终于开口道:“既然有了头绪,那就赶快传令下去拘捕此人吧。”
使者应了一声,神色几变,最终看向苏世誉道:“不过御史大人是怎么会怀疑到他的?大夏境内有人设下的伏击,季衡又是汉商,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楚明允微眯了眸,暗自冷笑,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大夏有责,而今这位楼兰使者终于忍不住明显表露出来意了。
死者不可复生,与其执着不如谋取其中利益,趁着尸首还温热就榨取最后一丝价值,筹谋算计本应如此,无可厚非。
苏世誉淡淡道:“使者大人认为有联系吗?”
使者还未出声,李延贞就抬手止住了他们对话,叹了口气,“使者之意朕明白,朕定然会命人彻查清楚,而此事发生于境内,大夏的确难辞其咎。”
使者转回身,对着李延贞垂头一礼,“皇帝陛下既然这么说了,臣就放心了。不过,楼兰虽为小国,国力不敌大夏,也还望皇帝陛下能够公道些。”
李延贞看了眼立在下首的楚明允和苏世誉,思索道:“当年楼兰国主以三座城池陪嫁,那就赔以三座城池,请国主当做是将王女嫁于大夏了吧。”
大漠的三座城池与中原的三座城池可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这开出的赔偿远超预料,使者既惊又诧,喜色未及浮到面上,便听楚明允冷声道:
“陛下慎言。”
苏世誉也道:“陛下,依照惯例,具体赔偿一事还需在朝会商议才可定下。”
李延贞便噤声不言了。
使者表情微有扭曲,大夏朝中是个什么情况他明白,朝会上做主的也不过就是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人,眼下他们都发话了,所谓朝会商议不过是拖延之词。
楚明允此人侵略感过强,使者目光便落在了苏世誉身上,“御史大人,我们王女视你如兄长,如今她在你们境内遇害尸骨未寒,你还要在赔偿上争执吗?”
苏世誉眸色深敛,一时未语。
楚明允啧地一声笑了,“使者大人难道不是更在意赔偿的样子吗?”
眼看着又有争吵起来的趋势,苏世誉轻叹了口气,道:“使者大人所言不假,王女殿下诚心待我,我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也正因此,我希望能与使者大人您单独谈谈。”
使者不明所以,苏世誉向李延贞行礼询问,得到应允后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劳烦使者大人同我去偏殿一谈。”
使者几分犹疑,踟蹰着还是跟了过去。
没了李延贞的旁观,苏世誉再与使者谈判便少了约束,只是纵然他娴于辞令,有许多手段,关于穆拉和的惨死,大夏终究是难逃其责。
这场谈判极为艰难,直到千家落照时才勉强达成一致,将割地改作赔款。使者离去时脸色难看至极,而他向李延贞回报后得了许可,只待早朝时再细议一番。
苏世誉踩着满地斜阳独自回府,他低眼瞧着脚下青石板上余晖流淌,仿若鲜血蜿蜒远去。
不知那碧眸少女合眼的那刻是否也曾见得如此光景,不知她被心上人杀死之时是如何的心情,不知她在那瞬可曾回想起与苏世誉约定下当然要去的那场婚礼,那场注定破灭的婚礼。
那样的傻姑娘,或许正是她亲自将路线告诉了对方。
其实苏世誉清楚,以穆拉和在楼兰国主心中的地位,恐怕三座城池也无法消弭丝毫伤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应下楼兰使臣的要求。
家国在上,私情为小,不足为道。
只是若九泉下穆拉和有感,知道他如此模样是不是也会后悔称他为哥哥,就像是……那日水牢里怨毒的苏行。
思及此,苏世誉轻声笑了笑,眉目间显出一点疲惫之色,转瞬即逝。
不日传来消息,季衡落网,招认了一切罪行,正从镇江押往长安来。
苏世誉闻言只是颔首命人退下,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将公文一折折地批过,拿起其中一页时忽然有什么物事顺着滑落在案上。
黄底红封的信,封口处被拆开了一角。
苏世誉一怔,静静地看了它良久,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手,他少见地犹豫着,一点点将信拆开。
信纸虽厚,却是因了穆拉和歪歪扭扭的大字,内容并不算太多。苏世誉一字字地辨认着读过去,不禁带了些淡淡笑意。
信上半点没有汉人常有的规范文式,全是由着穆拉和随性而写,从长安城内这几天她觉得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写起,又忽然扯到楼兰里前几日开了几束新奇的花。
苏世誉翻过一页,唇角笑意淡了下去。
“安伊诺说谎都不脸红的!后来我记着音调去问了好几个汉人,他们都说那就是你们两个的名字,那天那群人就是在说你们的坏话你还说不是!”
“我才发觉汉人也不是都那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听到有人在说你坏话,可是我想到你好像不高兴让我知道,就都忍住了没去跟他们打起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楼兰女子是会读心的,汉人都傻所以看不出来,可我就知道你特别特别好。”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语意不通的一句话,恐怕只有穆拉和能写得出。
苏世誉握信的手陡然收紧,微微一颤,他闭了闭眼,极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复又放松下来。苏世誉低眉盯着那行字,许久许久,终于极轻地苦笑了一声。
苏世誉翻至最后一页,墨迹跃入眼帘的瞬间,他彻底愣住了。
“安伊诺那天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