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晴没有听明白,也不在意,反正她也是随口一问,二人上了马车后,一径离去了。
梅荨走后,长公主府的晚宴便意兴阑珊,宾客尽散。
沈琨与杨参一齐出了府门。
在上马车前,沈琨再次望了一眼因为没系腰带而看起来像穿了一条女式裙子似得的杨参,苦着脸道:“反正你已经把自己的玉带捐上去了,那我的扳指你总该还给我了吧。”
大洹百官的常服都有规制,一品系花玉带或素玉带,朝廷只发一套,若有破损,就要官员自行拿去缝补或是重新购买,杨参身上的这套青色盘雕花锦圆领就是他擢升为刑部尚书时朝廷赠送的那套,也是他唯一的一套。
“你都说了第三百二十一遍了”,杨参的脸比他还苦,“你都送给我了,还好意思要回去啊,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再说了,既是赠送给我,那就我杨参的了,我有权不归还物主,大洹律第一百八十九页有此一条,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沈琨气结:“算了,就当扔茅坑了”,说罢,看都没看杨参一眼,转身就上了一旁的青帷双辕马车。
杨参笑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马车,走到浓荫覆地的青石小道上,踏着月光往家中漫步而行,那只翠扳指握在手里温温润润的。
走了没多远,方才已经没了踪影的青帷马车又折了回来,停在杨参身旁,车帘没有掀,里头便传出冷而无奈的声音:“还不上来,要我亲自请你么。等你走回家,天都亮了!”
杨参家中没有马车,来时,便是沈琨接他一齐去的长公主府。
杨参嘿嘿笑了笑,撩起前摆蹬了上去。
沈琨瞧着杨参一脸欠揍的笑容,白了他两眼:“小人得志。”
杨参切回方才没有说完的正题:“高湛怎么没有来?长公主殿下肯定会邀请他的。”
“你觉得这个时候他会有空来吃闲饭么?”沈琨爱答不理地道,“荣王虽然是监军。可他也是人质。去了晋崇钰营中肯定会被软禁起来,别说奏报,估计连一张纸片也飞不出去。那皇上要怎么知道晋军真实动向啊,这个时候除了锦衣卫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
杨参叹了口气:“局势愈来愈复杂了。”
“今日早上大军出征的时候,荣王身后有三名亲卫,其中两名你我都认识。一个是王爷的贴身侍卫程霂,一名是他的大舅子宁箴。另外一个……从未见过,年纪不大,神神秘秘,不过一定是最厉害的一个。”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沈琨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他跟王爷提起的那个神秘幕僚有关。一开始我猜的是蔺次辅,但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并不是他。他不可能调动江湖上的高手。”
杨参嗔了他一眼:“不要在背后妄议君主,你要是这么想知道那个幕僚是谁。以后王爷回来,你直接去问他就是了……那不是蔺次辅还会是谁?”
沈琨切了一声,翻着白眼道:“我怎么知道,知道了还叫神秘啊!”靠到车壁上,头随着马车一晃一晃,“不过今天还真是没有白来,竟然能见到广陵梅琴,她来京城近一年了,可是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过面,上回安乐公主选亲,也只是遥遥听见琴音,无缘一睹玉颜,这一回可算是见到真人了,人如其琴,朗月清风,就是有些孱弱,她虽自称是族病,但依我看一定历经过大灾大劫。”
杨参眨巴着大大的三角眼,等着沈琨的解释。
沈琨扬了扬秀眉:“若说品琴,在整个京城,我若自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你们只听到她琴声中的浑厚豪迈,却没听到覆盖其下的淡淡悲凉和无尽孤意,没有经历过劫数沧桑的人绝对无此既从容又淡伤的琴音。看不出一位刚满双十的芳华女子,背后竟然有这样沉厚的故事,看来这一点我也得告诉王爷。”
杨参的三角眼已经睁成了圆形:“这个你告诉王爷做什么?”
沈琨神秘一笑:“昨天晚上王爷派程霂悄悄来了我家里一趟,除了交代一些公事之外,还让我接触一下梅荨,让我打听打听她有没有服用过清甲丹。”
“王爷为什么叫你去不叫我去啊?”
“我不是说了我是品琴高手么?”
“可你又不会抚琴。”
“谁说会品琴就一定会抚琴,品菜的也不一定会烹饪呀?”沈琨话风一转,“可是好像很难哦,梅府比皇宫还难进。”
“你直接见梅荨当然不行,你先从她那个影子侍卫栊晴身上下手不就完了,听说她嘴馋,无肉不欢,最爱吃烤山鸡。”
沈琨一拍大腿:“对哦”,转而又好奇地瞅了瞅杨参的脑袋:“看你平素木头木脑的,偶尔蹦出一句话还真是至理名言哦,你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投其所好,换一种形式的投其所好”,转而又疑道,“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打听过?”
杨参嘿嘿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去拜访梅先生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齐去?”
“不行!被大嫂发现了怎么办?”
“这个跟她有什么关系?”
“……”
次日一早,沈琨便买了一大包烤山鸡去了梅府,好不容易拖下了马车,却听府里的青衣小厮说,他家主人并不在府上,昨晚去了长公主府后便没有回来,栊晴也不在,他只好咕哝了两句,悻悻然的又拖着烤山鸡回去了。
梅荨确实不在府上,昨晚出了长公主府后,便同栊晴一径去了洱泉山庄。
种满草药的后花园一派葱茏,远远望去,如一枚巨大的斑斓玉石。
被一名青衣小厮领着进花园的年轻男子惊讶于满园的药草,除了地理气候所限外,能培植的品种一样不少。
八个方位的园子尽头都磊的高高的。上头有亭翼然,他走的正是往正西方去的羊肠小径,听小厮说那座亭子叫作“夕沉亭”,二人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达用古拙石块堆磊的石阶旁,上头苍苔点点,野藤垂挂。
抬眼望向亭子。凭栏临风处正立着一名女子。似在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峰峦。
年轻男子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拾阶而上。
“小姐,云南黎府黎楚泽黎公子到了”。青衣小厮拱手对着亭子里的女子道。
梅荨转过身,微微颔首,伸手引向一旁的石桌,淡笑道:“请坐。”
小厮退了下去。
黎楚泽也不客气。撩起后摆,坐了上去。
他今日的打扮与昨晚完全不同。穿着一件月白色织松竹潞稠直裰,用的是眼下最时新昂贵的缎子,腰间一枚羊脂玉,手中一支象牙骨描金川扇。风雅俊逸,唯一不变的是他头上那只柏木簪。
梅荨与他隔桌而坐,执壶斟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至黎楚泽近旁。
黎楚泽执起青白茶碗,闻香浅酌。再细细瞧了瞧碗中似绿钱浮潭的茶水,雅然笑道:“刑磁类银则越磁类玉,刑磁类雪则越磁类冰,越磁配雪顶,又是捡竹叶上的雪水烹制,难得难得,就是不知是否出自小姐之手。”
“黎公子不愧是茶道圣手,梅荨平素无所喜好,唯有养花烹茶,这茶是我方才特意烹好以待公子,就是不知可入得公子之口。”
梅荨昨晚当中捐赠十万两银票,为的就是让他今日登门造访,昨晚在场的人也都明白其中意思,黎楚泽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也知道梅荨这么做其实就是想让他过府一叙。梅荨也不隐瞒,开门见山,一语双关。
黎楚闻音知雅,搁下茶碗,笑道:“小姐园中的药材可要把我们云南药谷给比下去了,只是不知原来梅家还涉猎药材一行。”
“贵府可是大洹药王,各地药铺哪一家的药材不是出自贵府,就连宫中也不例外,梅家又岂敢不自量力。梅某向来身子孱弱,所谓久病成医,所以对药理一学颇有所得,后来偶闻此地地下有泉,冬暖夏凉,适合种植药草,便随手买下了这个园子,随意种植了一些,若论品种,比起贵府,可就不及万一了”,梅荨笑意不变,“公子也知,家父膝下唯有我一个女儿,且我身染痼疾,年寿难永,家父将来驾鹤,产业无人继承,所以多年来一直拒绝贵府的合作之意,还望黎前辈与公子莫要怪罪。”
“梅小姐客气了”,黎楚泽执起茶碗慢啜了一口。
看来她是改变主意要与我们黎家合作了,还是父亲神机妙算,早想到梅家襄助沂王,必然会想进一步扩大他梅家的势力,制衡各方。
梅家确实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搁下茶碗,黎楚泽道:“云南虽然药材丰富,但金玉绸缎却是难觅,中原恰恰物产富饶,珠玑满市,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黎某也不跟小姐绕圈子,若是我们两家通力合作,互惠互利,以后的日子何止是日进斗金啊”,朗声笑了笑,“小姐高雅之人,可不要嫌弃黎某鄙俗。”
“在商言商,商贾本就是为了赚得盆满钵满,否则,经商做什么。”
“好”,黎楚泽以扇击掌心,笑道,“今日你我二人就算达成了口头之约,待我告知家父,我们再行商议,如何?”
是要回去再查查梅家的老底吧,梅荨心里想着,口头已道:“那是自然。”
“小姐是个爽利之人”,黎楚泽起身执礼,“黎某这就回去写信向家父报喜,不久留了,先行告辞”,说罢转身离开了夕沉亭。
梅荨独自在亭子里坐了片刻,也起身回了梅宅。
刘掌柜已经在栖雪居等了多时,见到梅荨回来,忙道:“小姐见过黎楚泽了?”
梅荨点头,声音转沉:“当年苏曾两家满门抄斩与黎府有莫大的关联。黎绣雄,绝不止是大洹药王这么简单,我这回答应与黎家合作,就是想借此机会一探究竟。”
刘掌柜默然不语。
虽然知道此举危险,但关系到两家冤屈,且雪污是梅荨毕生夙缘,所以他也不好,也不会相劝,唯有竭力相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