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穿武袍,宽肩蜂腰,飒爽利落,和平日斯文温雅的扮相截然不同。
她已不再为探花郎担心,注意力全都转移到班哥腰间的长剑。
他难得佩剑,乍见有种凌厉肃穆的威严气势。
宝鸾伸手『摸』『摸』班哥的剑鞘,好奇问:“你去武场了?怎地一身泥?”
班哥解下佩剑奉给她把玩:“我刚将一个人送出长安,赶着回来,路上沾了些泥土。”
两个人肩并肩往里去。
花庭春景葳蕤,日光喧妍,宫人们擦拭长廊尘灰,种满牡丹和杜鹃的花圃,蝴蝶翩翩展翅,拂林犬活泼『乱』跳跑来跑去。
班哥将巾帕铺在胡凳上,宝鸾坐下,他蹲身为她整理及地的绿裙和翘头履沾的草叶。
宝鸾膝上放着剑,明净的杏眸倒映出繁花似锦和一个蹲在她脚边的班哥。
他抚平她裙子上的褶皱,小心翼翼地捧起她一只鞋吹了吹,巾帕擦拭鞋面,细致温柔。
宝鸾牵他衣袖,“快坐下和我说说,你送谁出长安了?”
班哥坐到她身旁,神秘兮兮看着她,目光沉思,似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
宝鸾看出他故意犹豫,可他越是不告诉她,她越是想知道。
宝鸾指间绕巾帕,擦拭班哥额头鬓间并不存在的汗渍,声音又甜又软:“你不想告诉我吗?你竟连我都信不过,好呀,以后你什么事都别告诉我,我的事也不说给你听,反正你现在与那么多人交好,有我没我都一样。”
她低眸努嘴道:“想来是我自作多情,以为同你最要好。”
班哥面容平静似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握拳抵唇咳嗽,嘴角止不住上扬。
她声音似黄莺,啭啭娇柔,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动听。他多么冷漠的一个人,别人说千句万句都无法打动他,换做其他人同他说这样的话,他只会嫌烦嫌吵让人永远闭嘴,可她一开口,他耳朵就软了。
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只是想多听她两句好话。
宝鸾难得使一回小『性』子,她和班哥闹,丝毫不担心班哥会生气,反而有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任『性』。明明是件小事,可听可不听,若是旁人不肯告诉她,她也就不听了,或许还会反思自己强人所难,可班哥不告诉她,她就委屈。
宝鸾将帕子扔给他,剑也还给他:“我走了。”
班哥连忙拉住她:“我告诉你。”
宝鸾立马落回去,眨着眼睛,眸光闪闪。
班哥:“你先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
宝鸾举手发誓,从善如流。
班哥附在宝鸾耳边,将太子托他送相思出城的事一一说出。
宝鸾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为太子找班哥做事震惊,还是为太子将相思送出长安的事震惊。
班哥缓声为她解『惑』:“上次太子殿下刚回长安就赶来参加圣人为我办的宫宴,他那样尊贵的身份,肯出席支持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六弟,我岂能不感激?”
宝鸾心想,那是因为她特意去请了阿兄。
后一想,也不一定全是因为她。太子自有他的考量,就算她不去请,也许太子也会去。
班哥继续轻声说:“因我才恢复身份不久,长安城中,我与各方势力牵扯最少。太子需要一个身份够用又不会惹人注目的人做这事,我出城送相思,再合适不过。”
宝鸾惊讶班哥这么快就能得到太子信任为太子做事,在她吃喝玩乐的时候,班哥已经迅速为自己寻出一条道路。
她崇拜地望着他,觉得他真是厉害。
班哥避开宝鸾炯炯有神的目光,道:“其实我只是为太子打个掩护而已,相思的去处,我并不知情。”这么短的时间,太子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他?她再任『性』,也不会『逼』他暴『露』相思的去处。
班哥无奈笑道:“我真的不知道相思去了哪。”
他曾犹豫要不要借机抓住这个把柄,太子无疑是看重相思的,若能知道相思去处,兴许以后会对他大有用处。可他深思熟虑后,终是放弃这个想法。
长安城风浪滔天,他根基未稳,太子肯扶他一把,暂时又不『逼』他站队,比起冒险得罪太子,还是维持现状更好。
班哥意识回笼,听见宝鸾呵气如兰凑到他耳边问:“太子阿兄为何要送相思出城?”
班哥忍不住耸动发痒的耳朵,以同样轻柔的声音告诉她一件事:“太子殿下快要大婚了。”
宝鸾张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说阿兄择妃的事啊,之前不是选妃的事不是搁置了吗?还没择妃,哪来的大婚?”
班哥指了指天:“有人替他选好了。”
宝鸾心中五味俱陈。
明明是喜事,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阿兄愿意大婚吗?他会喜欢别人为他挑选的妻子吗?他会难过吗?
储君大婚,礼部至少提前半年准备,宝鸾忽然意识到,去年那场择妃的赏菊宴或许是个幌子,无论太子有没有择出人选,今年这个时候,他都是要大婚的。
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宝鸾不甘地想,可他是嫡长子啊,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皇后那么厉害,她最骄傲的孩子应该有自己选择的资格不是吗?
不然,要权力作甚?
班哥顺势搂过宝鸾歪过来的脑袋,轻轻将她抱入臂膀中:“我们以后不会这样。”
宝鸾呐呐:“不会怎样?”
班哥:“不会任人『逼』迫。”
他呓语般低头在她耳边道:“我会变得很强大,比所有人都强大,我不会让你被任何人欺负,谁要是欺负你,我就……”
宝鸾懵懵问:“你就怎样?”
班哥勾唇浅笑,道:“你想我怎样,我就怎样,你让我杀人我就杀人,你让我救人我就救人,我永远都听你的。”
宝鸾面热,为太子沮丧的心思被班哥一番火热的话烧得烟消云散。
她害臊又自矜地用手指绞扯他腰间蹀躞带,心口暖洋洋,像是被十个太阳晒着一般,晒得晕乎乎。
这个人又说好听的『迷』魂汤灌她,什么永远都听她的?她才不在乎他听不听她的呢。
他变得强大与否,是他自己的事,她可不需要他的保护。
瞧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一看就是哄小孩。
她又不是小孩子,她才不会将他的话当真。
宝鸾腮帮子鼓起又瘪下,脑袋往班哥胸膛顶了顶。
可是、可是——
她好喜欢他说这样的话啊。
像是真的会有人随时保护她,不惜一切护着她,永远以她为先。
宝鸾闭上眼,春日和熙柔柔照在她脸上,白皙凝脂的肌肤似『奶』般莹润丰泽,她作弄蹀躞带的手绕到后面,快速抱了下班哥的腰,以示亲近和感谢。
班哥还没来得及品出甜蜜滋味,宝鸾已将话题转回去:“太子阿兄将相思送走,以后东宫就没人能让阿兄开心了。”
班哥停顿半晌,幽幽开口:“其实太子送相思走,不全是因为大婚的事。就算太子不大婚,他也是要将人送走的。”班哥『摸』『摸』宝鸾的三角髻,眼神柔软,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
像太子那样真正儒雅的君子,就连挑起斗争的方式都是温和而平静的。
太子已经站在腥风血雨的漩涡中,他主动卷入残酷的阴谋,这场阴谋原本可以避开,但他选择了直面。一个不愿做傀儡的储君,要么赢得一切,要么输掉所有。
太子将相思送走,不是因为不能留下相思,而是因为太子仁慈。
这些话班哥不想告诉宝鸾,她眼中的一切皆是『色』彩缤纷,灰暗阴沉的事情不该羁绊她,她该开心该快乐,她的坚韧和顽强,该用在她自己的事情上。
宝鸾见班哥迟迟不答,她也不再勉强,她问另一件重要的事:“我阿兄要娶的人是谁?”
“是尚书省左仆『射』陈公的小孙女陈四娘。”
宝鸾对这个陈四娘没有印象,她一边诧异班哥知道的宫闱之事比她还多,一边绞尽脑汁在回忆里搜寻陈四娘的身影。
想来想去,愣是想不起此人的相貌『性』情。
宝鸾正想撺掇班哥陪她出宫一探,话还没出口,他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似的,拍拍她肩头:“莫急,过些天你自会见到她,若我猜得没错,她会主动寻上你。”
宝鸾一头雾水。
陈四娘主动寻她?这也太奇怪了吧,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陈四娘,有什么好被寻的?
自班哥提起太子婚事后,宝鸾有心让人留意宫里各处的闲言碎语。
过了好几天,都没听人说起太子大婚的消息。半点风声都没有。
宝鸾心想,或许班哥听错了消息。
渐渐地也就将这件事忘了。直到二月底,李云霄在梨园马球场举办马球赛,长安各大世家的小娘子自行组队参赛,宝鸾前去看热闹,遇到一个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班哥提过的陈四娘。
彼时宝鸾正坐在梨园北边的高台坐席上,身上罩一件描着“清『露』”二字的男式武袍。
这件袍子是李云霄威『逼』利诱让人穿上的,场上凡是李云霄一队的小娘子人手一件,背后描“清『露』”,以示自己是谁的队伍。队员有相同样式的武袍,看台上为李云霄喝彩的人自然也有这么一件武袍。
宝鸾本不想穿,无奈李云霄送给她的那件武袍做工华丽精致,贴满金箔和羽『毛』,要多耀眼就有多耀眼,实在太美了。
宝鸾被华贵的武袍闪瞎眼,心想被『逼』穿袍子的人不止她一个,百来个人哩,穿就穿了。
宝鸾从头到脚打扮得一丝不苟,高高兴兴地坐在看台上。
她端庄矜持环视周围,发现别人的武袍虽然也绣着清『露』二字,但是不如她这件华美,加上她今天悉心打扮,全场最出彩的人非她莫属。
宝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是爱美爱俏,她思来想去,将原因归于春天。
春天到了,万物俏生生,她也俏生生。
从宝鸾出现那刻起,众人的目光就全投了过去。
在场皆是女郎,女郎对美的追求最是狂热。
宝鸾蓬黑乌亮的头发,雪白细腻的肌肤,柔若无骨的玉手,整个人在光下透着一种晶莹剔透的美。俗世难得一见的美人,就连打哈欠都美得惊心动魄,她坐在那里,绒『毛』似的光晕笼在她身上,仿佛溢着一层仙气隔绝尘世喧扰。
她们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怎么有人这么会投胎?
天生美貌不说,一生下来就千娇百宠,哪怕身世揭破,圣人也照样宠爱她。
她们盯着宝鸾看了又看,眼神千变万化,到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
所谓老天爷的宠儿,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
后天再怎么努力,美貌比不得她一分,命也不如她。
唉。身在所有人凝视的中心,宝鸾淡然处之。
周围这些火辣辣的目光,她从小就见惯了,随着她长大,大家看她的眼神比从前更为热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傅姆说了,身为公主,她本就该是娘子们的表率。
无论容貌仪态,还是品『性』学识,她脱颖而出,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态度。
宝鸾优雅地张开嘴,咬一口宫人喂来的桃花酥。
身侧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三公主,我能坐你身边吗?”
宝鸾抬目看去。
一个穿着素雅的娘子站在太阳底下对她笑。
“你是谁?”
“回殿下的话,我是陈家四娘,我爷爷是陈左仆『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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