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夜色笼罩一切,所看之处只是一片虚无。
尚六珈一眼获悉姬羌的心意,悄然请命,“不如臣先去慈悲殿看看?圣君他老人家惯爱晚睡,这会子应该刚刚礼完佛事。”
听尚六珈这样说,姬羌略略一思,决定亲自去瞧,反正她也睡不着,朝哪走不是走?
尚六珈连声道:“陛下说的是,朝那里走都是走,不如您亲自去一趟,若圣君已然安歇,咱再回来。”
姬羌不再犹豫。
慈悲殿内,灯火通明。
院门和她上次来时一样,大咧咧的敞开着。
无念蹲在院子一侧,哗啦啦的扒拉着什么,姬羌走近了发现,是今年新下的山野茶。无念告诉姬羌,山野茶昨儿才摘下,趁着天气好要抓紧晒干。
短短几句轻声细语,早惊了殿内之人。
商芄的模样、穿着与从前无二,就连站姿、表情似乎和从前也没太大区别,不知为什么,姬羌却在见到他的瞬间隐隐生出一丝紧张之感。
“陛下,您来了,快请进。”
商芄的邀请方式也和从前无二。
姬羌微微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殿内,商芄刚礼完佛事,正准备就寝。简单的洗漱用品入目,姬羌连道叨扰,商芄匆匆盯她一眼,笑意直达眼底。
“陛下不必过意不去,臣向来觉少,每日只需睡上两三个时辰,也就够了。”
“真巧,朕也是这样。”
说完,姬羌立刻后悔,她不该与商芄说这些。
商芄瞧出她心里的别扭,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竹筒。
这竹筒她见过,记得之前有一次商芄在八角亭“拦截”他,手里拿的便是这个竹筒,里面装的是,茶叶,对!他当时想送她茶叶。
商芄告诉姬羌,竹筒内的花茶,有安眠的功效。
他双手捧着竹筒,微微弯腰,再一次向她献茶。这一次,姬羌毫不犹豫地接过,且道了谢。
“朕上回在您这喝的茶,浓香味甘,是什么茶?”
她还是称他为您,不过,令商芄舒心的是,她不再调侃,称他为法师。
商芄立刻告诉姬羌,那是凤凰单从茶,并将茶盒打开给姬羌过目,尚未冲泡,已有沁心的茶香扑鼻。
商芄见她喜欢,又从柜中拿了一罐尚未开封的递给姬羌。
姬羌默默接了,一点没推辞。
“此茶虽浓香味甘,却有提神功效,陛下晚间最好不要喝,要喝安神茶。”
姬羌轻轻的回了一个“嗯”字,模样十分恬静,周身隐隐散着若有若无的乖巧,不似从前,厌恶他,憎恨他,每每见到他,只想远离。
仅仅如此,商芄便觉已经够了。
“陛下与臣不同,刚刚及笄的年岁,还在长个儿。”商芄又强调一句。
提起姬羌的身高,他不由想起半年前刚见她时的模样,比现在足足矮了一指。
闻言,姬羌不再“乖巧”,她不想与商芄继续谈论此类话题。
“朕把那笔钱财全入了私库,今日将该还的债都还了。”
说完,她也不看商芄,只捧着茶杯,低头喝茶。
商芄呼吸微微一滞,眼里又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
“陛下做的对。”他声音笃定道:“那笔财本来就是陛下的,自然要入陛下的私库。”
“陛下是天子,天子行事,不必事事顾及朝臣。朝臣为辅佐天子而生,为向百姓传达天子的旨意而存。天子行事,朝臣阻拦,一阻为谏,再阻为碍,三阻为反……”
就这样,姬羌望着侃侃而谈的商芄,语调那般激昂顿挫,观点是那样的犀利逼人,一如她父王当年。
姬羌逐渐晃了神儿,事后又觉荒唐。她竟然在商芄身上看到父王的影子。
商芄早已停下,也知姬羌看他,其实并非在看他。
他心中涌起一股慌乱,并悄悄掩去。
“臣狂放了,陛下恕罪。”
“不,您说的非常有道理,朕也是这般想法。”
俩人齐齐陷入沉寂,空气静谧的尴尬,姬羌便提出告辞。
商芄立刻起身相送,出了院门,他又突然认真道:“臣相信陛下会用好这笔钱财,让它来之民,终归于与民。”
闻言,姬羌心中一震。
父王当年也讲过这样的话,他说王朝的本质便是让百姓的钱财更好的回归于百姓,在这个过程中,使得国泰民安,国富民强。
父亲说完,又加了一句,但是古往今来,做到这一点的帝王,很少。
他问她将来可不可以做到,年仅七岁的她大喊着,我一定行……结果,她亡了国。
稚嫩又轻狂年少岁月已经过去,历经人间沧桑的她早已认识到,父王当年那句话明为激励,实为告诫,古往今来,能将民之财运用好的帝王,真的少之又少。
可商芄却笃定她可以。
还是在她这等天降巨财的情形下。
“希望朕,会如您所言。”
“天色已晚,您还是回去安歇吧。”
姬羌看了看四周,已然及至放鹰台,再送下去,就要到养元殿了。
商芄双手合十,淡然的行了个佛礼,转身离去。
察觉到姬羌一行人已经走远,他又悄悄转身,静静地盯着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
……
一夜安眠。
次日,姬羌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绿衣伺候更衣时悄悄禀告,养元殿外,朝臣们早侯成一片。
什么情况?
姬羌走出内室,远远的隔着窗子向外张望,终于理解绿衣口中“一片”的含义。
殿外,乌压压的全是脑袋,可不一片。
“怎么不唤醒朕?”
绿衣低头柔声回,“臣已推了您两回,每次您只是翻了个身儿,又睡了。”
姬羌:“……”
断然没有的事!
她向来觉少短眠,怎么会叫都叫不醒?
绿衣红着脸,与她系扣子时,十指微抖,不再像从前那般行云流水,系扣子都能翻出“花儿”来。
这样的绿衣可不多见,姬羌忽生捉弄心思。
“绿衣姐姐今年几岁了?”
绿衣愕然。
大大的眼睛透着呆滞,弯弯翘翘的睫毛动也不动,姬羌看见她那副呆样儿,乐不可支的走出内室。
在她入主东宫之前,一直唤绿衣为姐姐,几年不叫,如今猛的开口,倒把对方给吓到了。
绿衣并非被吓到,她只是不敢相信,以为自己耳边现了幻听。
而且,方才手抖也不为别的,只因陛下心情好,举手投足间竟有儿时那般娇憨之态,她一时激动,故而动作不如以前灵活。
追出去的绿衣欲一本正经的回答姬羌的问题,忽而发现那人已恢复成不怒自威的样子,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