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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雷雨(1 / 1)

巫祝湖是神的领域。

数个时辰前月色清明的好景转眼被黑云遮蔽,暴雨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天而降,在空中碰撞,溅成迷潆的白雾,浸透了整片夜色。

每有闪电劈落,所有的高楼都会随之震动,在煞白与漆暗中不断闪烁。

成群的夜鸟在空中飞旋,怪叫着寻找避雨之处。

巫家豢养了太多的鸟雀。

所以这只黑雀在巫家盘栖了数月,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时至今日,云真人看到黑鸟飞上高空,不由联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雨夜。

那是十四年前……

“我的娘亲是那时候死的吧?”

小禾的声音似一缕飘飞的雨丝。

“嗯。”

云真人应了一声。

十四年的岁月似被暴雨连接在了一起,当年的女婴转眼已长成了清美的少女。

小禾坐在窗边,感受着迎面的雨水,对着夜空挥了挥手。

“姑姑,再见。”

这是她与姑姑的最后一面了。

当年姑姑被巫家擒获之时,巫家为了撬开她的秘密,早已将那副身体弄得千疮百孔,哪怕静养深山,也活不了太多年了,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房门外听到姑姑被病痛折磨得彻夜惨哼,辗转无眠。

它随着小禾一同来了,它要看着自己抚养的少女长大,也要完成当年立下的毒咒。

少女神色怅然,脸颊湿漉漉的。

云真人叹了口气,他虽想过会有变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到来。

他想到了预师临死前的占卜。

那是歪打正着么,还是说……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已然疲惫,疲惫到无法维持自己的伪装,许多普通人都能看到云真人‘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白粉和斑纹。

但他同样有誓言。

当年他自刺三剑叛出云空山,杀师弟夺仙瞳后身负重伤,于荒原等死,是巫家家主帮他修复灵脉,给了他容身之处。他也在巫家的祖堂立誓,要护巫家至镇守之神的传承结束。

说来可笑,云空山与他有血海深仇,他却依旧喜欢自称云空山的道士。

“今夜的闹剧就到这里吧。”

云真人垂下衣袖,甚至懒得去拔剑,他的左目亮起金芒,一个若有若无的金甲之影在他背后浮现,那是苍穹之墓上拔下的神魂,“你应该知道,我是仙人。”

“我知道。”小禾说。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云真人问,“你姑姑早已不复全盛,我一句真言便可取她的命。”

“还请真人口吐真言。”小禾露出了微笑。

云真人露出困惑之色,他骈指于前,张了张嘴,对着雨幕开口。

“雨师翻云破水之*”

云真人眉头一皱,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却似被屏蔽了,无法发出。

他神色一凛,向前一步,剑自然地抽在手中,立于胸前。

“剑形术破*”

“星移神换之*”

“五行尸*”

唯有完整的咒语可以施展出奥妙的法术,可他念动咒语,永远只差一个字,那个字被无形的口吞没,骨头渣也不剩,于是整个术法跟着崩溃,变得无效。

念动最后一句时,他更是嘴巴飞快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按理来说,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与声音相关的法术,修道者可以借此抹去他人的声音。可是声音容易消解,心声如何抹去?

更何况自己的境界远比巫幼禾的要高,世上何来这般高阶的术法,可以跨越三境屏蔽自己的声音?

今夜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连他也觉得麻木,但思维依旧于电光火石间寻到了关键。

“原来你不是预见之灵根!”云真人寒声道。

这句话如常地说出口了。

“真人终于想到了呀。”

少女微微曲翘的唇边再度勾起,她随口吐出了一句话,然后五指曲张,将这句话握在了手中。

那是不停振动却又无形的‘音’,它在少女的手中变幻着形状,时而如细龙绕臂,时而似天鹅落羽,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徊婉转……它在少女的身边飘忽不定,随着她的指跳跃翻飞。

“这是声之灵。”小禾说:“我自始至终拥有的,都是声之灵根。”

……

大雨瓢泼,黑鸟最后看了一眼窗畔的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箭一般俯冲向家主阁楼的方向。

那是巫家最高的楼,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不会认错。

小禾骗了所有人。

她不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并不能骗过真言石,只是以声之灵根掐断了它的声音,她走路悄无声息,开门悄无声息皆缘由于此。

她当时说谎,不过是让云真人听一个弦外之音——自己能活到四年之后!

云真人是聪明人,当然可以听懂。

神侍有四人,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多出来的那个,她必须混入巫家,于是捏造了这个谎言,预知灵根这样的东西难以证伪,云真人哪怕有疑心也无可奈何。

反正真言石验不了她。

真人无法口吐术法,如自断一臂,但他境界依旧是此间最高者,他拔出剑,直接破墙而出,冲入了屋外汹涌的雨幕里。

他要去拦那只黑鸟!

屋内已彻底乱了。

很多人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对话的内容。

原来这个少女是十四年前本该死去婴儿,那头妖雀破天荒地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养大,让她成为报复巫家的厉鬼!

少女绝艳的身影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脸颊、眉眼、唇齿……湿漉漉的雨水像是晕开的妆,将这种美加深了,她微笑着看着众人,雪白的发凌乱飞舞。

二公子与王二关也来了。

王二关看着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飞快地想着过去有没有得罪小禾。

二公子看着地上大公子的尸体,同样吓得脸色苍白,撒腿而跑。

脸色最难看的是纪落阳,他看着小禾,像是一截被雷火劈过,僵立原地的槁木,眼神中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喃喃自语:

“原来有那么多机会……我……我都错过了……”

小禾不理会他的梦呓。

她跳下了窗,笑吟吟地落到了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逃跑,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乱成了一锅粥。

“吵死了哎。”

小禾打了个响指,整个屋子的声音都被她抽走,一片安静。

她能控制所有的,自己听得见的声响。

“当年很多人要害我哎,名字姑姑都帮我记下来了,我从小背诵,记得清清楚楚,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都活着。”

小禾随手抽出了一柄剑,走向了人群。

……

云真人的身上落了几片羽,雨水将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没能阻止那头黑鸟。

黑鸟几乎是擦着他剑锋掠过,滑着冲入了家主阁中的,所有人的门窗在一刹那闭合,进入了迎敌的状态。

大雨洗去的木剑上的羽与血,云真人望着黑夜中如峥嵘巨山般的高楼,杀意化作了叹息。

家主楼是一件可怕的杀人兵器,自从家主境界衰退后,他就躲在里面,半步不敢迈出。

今夜,那只妖雀注定有去无回,只是家主……

最高处的阁楼里,鹰钩鼻的老人缩在木椅里,他看着前方透着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颤。

一道形销骨立的影。

她带着红色的鸦面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样的脸,她立在窗边,看着那空空荡荡的鸟笼,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满世界只有雷电与雨的声音。

她甚至已经难以完全变成人形,未蜕变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随手抽出了一根,长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锋刃所及之处,空气都微微颤栗。

巫家神瞰楼的机关也动了,帘幕垂下,其上的神绘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于画卷争斗,而是齐齐扑向了那道闯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面也变得鲜活,它们化作一只只狸猫似的小鬼,蹬着后脚窜起,在复杂的房梁间来回蹦跳,对着地上闯入者龇牙咧嘴。

雪亮的长刀之后,墙上挂着的盔甲也自行动了,他们皆成了幽灵武将,握住刀柄,齐齐挥来,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但黑影没有看它们。

她盯着那掩在深处的鸟笼,喉咙口发出嗬嗬嗬的笑,瘆人的笑意在屋内回荡不休,笑的尾声里,她凌然跃起,手上的剑羽斩出无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时间的隔阂,将十四年前与今日连结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蓦然浮现出幻想。

那是当年,鲜血淋漓的她躺在笼子里,凯旋的家主坐在高处,冷傲地俯视一切,一位貌美的、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一旁抚琴,琴声泠泠,如迷失林间的鹿。

她能听懂琴声,能听懂她的茫然,她们都被困在了笼子里,唯有有形与无形之分。

巫家背负着镇守之神的秘密,她亦背负着白凰的秘密——神明将秘密赐予凡尘的生灵时,从不在意他们的强弱,因为于这些传说尽头的神灵而言,尘世便是尘埃结成的世界,微尘无一分别。

但哪怕是微尘,她依旧是微尘中强大的那类。

若非她当时刚刚产下了蛋,根本不可能为巫家所围剿、擒获。

那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却未来不及将其孵化,便在混战中破碎,成了浑浊的浆液,它们流淌遍地,像是令人发疯的血。

黑影高高跃起,撞断了数根房梁,一剑挥出,将布帘中扑来的鬼物斩碎,它们落到地上,变成了彩色扭动的蛆。

红鸦面具的黑影抬手,她身形摇晃,挥剑再斩。

幽深的夜里,她隐约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已记不清那个抚琴女子的容颜,只记她隔着笼子望来的眼,那双眼眸里有怯弱,有恐惧,有关切,也有……同病相怜。

她没有被自己吓退,反而常常给她喂食,当时的她认为这是巫家的计谋,想要以此来松动自己的内心。

‘就叫你咕咕吧……’

当时的她太过虚弱,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女子的反应天真得让她觉得虚假。

思绪穿梭间,巫家的机关如齐发的万箭,浓烈的杀意似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暴雨。

她迎上了暴雨。

暴雨中,女婴呱呱坠地,巫家争吵不休。

当年是预师指着她肚子中的孩子,说这是天命,若巫家擅自杀她,必会遭来天谴,家主相信了,但孩子出生的那晚,预师疯了。

没有人会再相信一个疯婆子的鬼话。

早已在家族中积攒了数月的不满一夜之间爆发,孩子成了众矢之的。

半夜三更,门忽然打开,一个下半身皆是鲜血的年轻女子爬了进来,她裹着小厮的衣服,不知如何从混乱中跑到这来的,她取出偷来的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笼子的门。

‘你只不过喂过我几次饭,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对你们巫家恨之入骨,包括你,你放出的是恶魔。’

‘那是你的孩子,她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

‘我不会感激你。’

“我会吃掉她。”

‘……’

年轻的女子躺在血泊里,美丽的脸那样的白,白得让人觉得凄艳,她临死前嘴唇翕动,不知说出了诅咒还是祝福。

豆大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落下,天空总是那般高,哪怕生出双翼,也只是翱翔在无法企及的绝望里。

黑色的鸦羽划开炫目的弧线。

阁中供奉的一切都在倾塌坍塌,家主坐在最中央,他的手指机械地动着,驱使着这巨大的兵器杀向那道黑影。

大公子的殿里,一道道血线也冷漠地喷溅着。

小禾看着仇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她看着乱糟糟的一切,脑海中浮现出了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她十四年的人生像是一场刑罚。

小时候,她在沼泽地里摸爬滚打,在雪里刨食,在林里搏杀,她胳膊瘦弱,手上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她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她觉得活着不如死去……

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姑姑教会她说话之后,便没有与她多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生存是有代价的。

她侥幸从那个雨夜活了下来,便是背负着罪孽与仇恨的,她翱翔的从不是白云如絮的苍蓝晴天,而是大雨无休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柔软的羽化作了钢铁的刃,这是她存续的盔甲。

她就这样苦修了十四年。

某一刻,少女清冷的脸上陡然浮现出怒容。

她转过身,一把掐住大公子尸体的脖颈将他拎起,淡色的眼眸中杀意暴涨。

“你怎么……这么弱!”小禾咬牙切齿。

“你不是谪仙么?你不是真仙转世么?你不是巫家三百年唯一的天才吗?”小禾大声喝问,“你怎么……这么弱!!”

她一把将尸体抡在了地上,猛地回头。

“为了你们这些人,我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为了……你们这些人!”

大公子做不出回答,他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神仙般的皮囊已任人践踏。

回忆再次压来。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她们翻过了无数的雪山。

她即将支撑不住时,太阳从东方升起,眼前的雪山被照成了金色。

‘这是哪里?’

‘不要问。’

‘这是什么?’

‘不要问。’

‘我要做什么?’

‘喝下它。’

她将其饮尽,痛得满地打滚,一度求着姑姑杀掉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神明的髓血……她的发变白,她的眸变淡,她能更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展开虚幻翼,去往坟墓般的苍穹。

‘他们吸我的血,拔我的羽,敲我的髓便是想要得到这份东西,我原本想将它给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女儿么?’

‘你是仇人的女儿!’

姑姑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回过头,双颊微微凹陷,显着老态的脸露出狰狞之色,她像是疯了,眼神却清醒得吓人,她抓住她的肩膀,如刀的指甲掐入她的肉中: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将你抚养长大,你就是我的女儿……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

怜惜与憎恶在同一张脸上变幻,最终她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沙哑难听,哭得她……不忍听。

闪电在云中穿梭,雷鸣声震耳欲聋。

很小的时候,姑姑便告诉她,闪电是天空垂落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却也稍纵即逝,唯有真正强大的人,可以缘着这蜿蜒的雷电而上,去看见澄蓝天空后的隐秘。

怎样成为真正强大的人呢……

‘山下那么温暖,我们为什么总要住在这山顶?这里的雪一千年也化不了。’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去往一座真正的雪山。’

‘真正的雪山?’

‘那是极东之地的雪山,雪山上一株通天的若木,传说,只要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若木,就可以成为天下群妖的共主。你总有一天要去到那里,不要……让我失望。’

小禾走到窗边,满脸雨水。

云真人疲倦地走回。

他本可强闯阁主楼,试图阻止一切的继续发生,但他实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

猝然响起的鸟鸣被雷电击穿。

阁主中乱得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爆炸。

红鸦面具的黑影闯过层层的阻挠来到了老家主的面前,她亦遍体鳞伤,破碎的面具后,是她自己也不忍看的脸。

她体内的咒与毒太多太多,她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或许就是为了完成最后的执念吧。

她完成了她的执念。

只是最后,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老死的,还是被她杀死的。

家主死去,同归于尽的凶冥大阵同时展开,她无处可逃。

她也没想过要或者走出大楼。

她跪在地上,愤怒而不甘地大喊着。

‘姑姑……’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少女在喊她,她回过头,身后是水雾弥漫的夜,她对着这冰冷之夜,露出了一生中仅有的、温柔的笑。

死亡吞没了连同她在内的所有。

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难免要背负它带来的孽债,神明、邪灵、龙尸、真仙……无数人因它而痴,也有无数人因它们而死。

小禾静静立在楼中,等待一切都失去声息。

她在那里立了很久很久。

雨渐渐停了。

空荡荡的天空兀自飘着细丝。

她仿佛能看到那里有一只黑鸟在盘旋,盘旋,她被困在那夜的暴雨里,终生不得离去,一直到死亡降临,她才安然入眠,溶解在了凄冷的夜里。

又过了许久。

小禾从自己身上解下了神侍的牌,递给了云真人。

“将他给我师兄吧。”小禾说。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真人问。

“我去梳妆。”小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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