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本是本朝织作染练之所,共分织、染、浣、晾四室,分掌织布、染色、浣洗、晾晒四职,后来逐渐的宫中妇女有病及女眷有罪,都幽禁于此劳作。
四室中最苦最累的是染室,许是在云姝身上刮了些许油水,典狱嬷嬷尚且顾惜,将她分到了稍轻松些的浣室。
浣室里服役的人对于新来一个人毫无反应,麻木地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几个典狱嬷嬷腰里别着鞭子,叉着腰站在墙边监工,时不时小声聊几句天。
受刑的人头也不敢抬一下,一旦典狱嬷嬷认为谁在偷懒磨洋工,自然就少不得挨上几鞭子,在此受刑已经够苦,谁也不愿意往自己身上再挨上几鞭子。
云姝温顺地遵从安排,在浣纱池边搓洗染好的布匹。
环顾四周,只见院墙高耸,四处都有人看管,暗叹此处看守的严密,即便是只蚊子也难以飞出去。
正如此想着,背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云姝吓了一跳,背上疼得火辣,典狱嬷嬷厉声吼道:“看什么看,眼睛再乱瞟,信不信老娘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云姝疼得一身冷汗,死死咬住了牙关不吭声,继续着手上的浣洗工作。
两个时辰后,天已经黑了,云姝的一双手泡的浮肿发白,连知觉也没了,旁边的一个女人面色发白,身体有些摇晃。
云姝见典狱嬷嬷看着别处,才敢小声问:“你没事吧?”
那人嘴唇毫无血色,脑袋晃晃悠悠的,“我……”她不受控制地连连翻起白眼,口中流出白沫,身子朝后仰去,重重砸在了青石板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云姝有些无措,旁人更是大惊失色地退开几丈远。
典狱嬷嬷却是司空见惯了的,上来踢了几脚发现没反应,探过鼻息又毫无动静,便擦了擦手说:“拉去乱葬岗扔了。”这样的处事,比起处理一条死猫死狗麻烦不了多少。
云姝皱着眉,这显然是过度劳累累死的。
典狱嬷嬷瞥一眼云姝,冷哼一声,“巧了,也省得收拾屋子,这不给你腾出地儿来了吗,你晚上就睡到她那屋吧。”
众人掩唇惊诧,只瞪大了眼睛觑着云姝,暗叹这新来的倒了霉,头一天就要住到死人屋里去。
云姝并不在乎这些,收工之后便回到了分配给她的房间休息,另一个同住的人还没有回来,放在逼仄的房间里的只有干饭青菜,但不吃连命也没有,云姝只好强行下咽。
门口一个影子渐渐接近,攀上了云姝的面庞,云姝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迈步跨进门槛,手里堆着衣服的木盆重重搁在地上,讥诮道:“徐贵嫔身边儿的大红人,咱们又见面了。”
云姝起身上前,昏黄的光线下仔细辨别,眼前的人,竟是个故人!
云姝惊呼,“文蕊?”
当时除夕夜,文蕊被皇帝一朝临幸后抛诸脑后,在元宵私出宫禁被丢到了暴室,没想到当初在灼华殿二人是同居一室的室友,如今到了暴室,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
文蕊瘦了不少,将衣服挂到屋内的晾衣绳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揶揄道:“云姝啊云姝,你忠贞不二地天天伺候徐贵嫔,竟也有到暴室这种腌臜地方受苦的时候?”
云姝并不在意文蕊的挖苦,自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随意敷衍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宫里,一瞬天堂一瞬地狱,都是寻常。”
文蕊笑得有些狡黠,“你倒看得开,那你说说你怎么进来了?”
“犯了事儿被罚了。”云姝不欲多言自身之事,便随口敷衍着。
文蕊牵了牵嘴角,不知是在讥讽云姝还是嘲笑自己,“不管因为什么事儿、被谁罚进来的,进了暴室就别想再出去,当然也不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她看云姝疑惑,咧嘴笑,“你也看到了吧,只有死了才能出去了。”
云姝并不灰心,对文蕊所言亦无动于衷,但她并不希望在暴室的日子连在睡觉的时候都要与人针锋相对,便应和道:“既如此,你又何必对我说话夹枪带棒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也算共患难的缘分,互相攻击挖苦,日子不是更难过吗?”
文蕊坐到床上,看着自己在浣房劳作数月而粗糙皲裂的手,愣了一会儿神,抬眸又看云姝,想起当时在灼华殿,她确实不曾做过什么有损自己利益之事,便收敛了几丝锋芒。可心中压抑了三个多月的苦涩逐渐掩盖不住,两行泪热在这个故人面前滚了下来。
云姝冷眼看着,“你怎么了?”
“我就是想不通,一样的人安排,一样的方式引起的陛下的注意,为什么平儿能被封为美人,而我却被陛下弃如敝履?”文蕊羞恼不已,“我到底哪里不如平美人?”
“一回是新鲜,两回就是心机了。”云姝淡淡地说,“陛下手掌天下大权这么些年,当初又是浴血夺得的皇位,会看不穿奴才之间的小伎俩么?”
文蕊昂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姝,“但不论你信不信,我做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后悔。见过了宫里主子的奢华富贵,谁还能甘心回归于平庸的生活,假如要我一辈子当个奴才或者汲汲营营的平头百姓,倒不如豁出去搏上一搏。”
云姝微愕于文蕊的志气,“不富贵,毋宁死?”
她是见过国破家倾的人,当然也享受过荣华富贵,只是富贵如浮云,家国不回首。可能是因为文蕊从未得到过,才会如此渴望富贵,云姝有些同情她,但很快又被她背主爬上龙床之事的不屑所取代。
文蕊关注着云姝的神情,定定地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云姝不语,文蕊兀自说了下去,“你不止看不起我,整个灼华殿,甚至是整个皇宫,好像都没有什么能入你的眼。”
云姝哂笑,“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