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档的大殿之中,所有的只有间隔甚远的两个人,一个在一边,一个在另一边。隔绝的空隙,像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过的间壑,让彼此的位置,显得遥不可及。
程末是很淡然的,他本性就不是容易或惊或喜之人,也因此常常被人叫做“冷漠”,而当此时,他眼神中的淡然,更像是荒野之中遇到了对手的狼,在谨慎之中,不会给对方留下任何的破绽。
温珺则是一直平静,太过平静,显得她露出别的表情,都要是更为夸张。她望着程末的眼神,不悲不喜,也无法让人猜出,她一开始是有什么盘算。
程末微微昂起了头颅,说:“是不是没想到,我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恰恰相反,我和师父一直觉得,你能凭自己的能力离开。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你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温珺说。
“那你们是不是为我毁掉你们的灵阵,感觉懊恼、愤怒?”程末带着一目了然的嘲讽。
“并没有,你能做到这点,证明师父的决定做对了,因为你的表现,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温珺说。
“所以这是个考验,看看我有没有来这里的资格?”程末说:“看来你的师父真是费心了,为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不仅给了我来这里的资格,还特意为我安排了这种考验。”
“或许你觉得这样很残酷,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但在我眼里,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温珺说:“有一句话,你真的说对了,在我们眼中,你的确算个无名小卒,而从一开始,我就不完全赞成师父的决定,甚至为她为什么将金色筹码给了你、而不是子植感到诧异——我都是这么想的。”
“那你现在呢?”
“现在,我或许理解了师父的话,看到你直接破阵而出,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证明我师父她没有看错,错的,反而是我。”温珺这些回答,才像是她发自内心的心里话。
平白出现的人,不管是谁,都不会相信对方有任何的意义。
直到他能展示出自己真正的价值前,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接纳他。
这个道理,程末自然也很清楚。
一念及此,程末忽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温珺平静地问。
“我原本的打算,是一旦离开那座灵阵,见到你之后,就用这把剑先将你的头颅斩下,然后去找你的师父算账。”程末挥动了一下手中的三尺剑,平静地说着可怕的事情。
“那现在呢?”温珺不为所动。
“现在?”程末说:“现在我想请你带着我,去云晟恭的寿宴,再去看一看,她到底打算要做什么。既然我通过了你们的考验,接下来的事情,我也理应去见到。”
“自然会给程公子带路。”温珺的口吻,也恢复到一开始见到对方的情况,毕竟程末所说的,也正是她打算去做的。
如果程末可以安然离开那座灵阵,就将他带来,一起参加自己的宴席——这是云晟恭从一开始,就告知给她的吩咐。
对于自己的师父,温珺一直言无不从。
……
另一处房屋内,云晟恭盯着眼前的情况,有些意外。
地面上连带旁边的墙壁,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洞口,烟尘四溢中,遍地狼藉。雕刻精美的廊柱上的装饰被毁了大半,顶棚也只剩下残垣,还在不断有砖石从上面掉落。
整个来看,这里都更像是一处即将被拆毁的废墟,而不像是之前那恢弘的宫殿。
“一个失神,居然让小老鼠逃掉了,真想不到,不过……”云晟恭回想刚刚的情景,原本志在必得的情况,仍旧功亏一篑,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感应到了程末那边非同寻常的情况而分心,但银发少女在关键时刻爆发出的力量,还是让她深深的震惊。
那一部分的原因,是雪轻灵在极限状态下,所有的求生欲望,另一部分……
“罢了,这个时候,再节外生枝,也没什么意思。”云晟恭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露出了玩味的表情,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快,就又要见到那个少年了,那么,你又会怎么选择你,沈阔言?”
谈及“沈阔言”这个名字,云晟恭脸上的面纱,不自然地颤抖着,面纱掩盖了她的表情,但也预示了她脸庞的搐动。而她的语气,也不像是子植和温珺这种小辈,在谈及他们时的诚惶诚恐,自然更没有所谓同辈高手间的惺惺相惜。所有的,只是极致的恨意。
……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在宽阔的廊道中,程末跟着温珺的后面,望着身边已经走过的路途,心如止水。不知为何,这种情况,他觉得非常熟悉,无论是在北域还是在洛峦洲,或者其他地方,类似的情景,他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而每次的结果,或兴奋、或低落,给他的感觉各不相同。但不管怎样,几乎都不会让他空手而归。
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是会答应云晟恭的要求,即便是在经历了那么多近似于愚弄他的事情?心中的执念,或许是一方面,但仍旧不是全部,支撑他作出抉择的理由,从不会是单一的原因,而涉及到了方方面面的考虑。这也是他多年在陆家跑腿,学会的思维方式。
一个方面,通过妙芳宫,他还是想知道离开沉境的方法。葬涯湾已经过了可以通行的时间,此时暴风汹涌、海况恶劣,根本无法容许任何人出入。然而他和叔嘉,无论怎么想也都不可能真的在这里待上一年的时间,唯一的方法,就是考虑其他离开的方式。
天道盟的传送阵,在他和子植冲突后,就基本不需要考虑;至于神剑宗,虽然沈阔言不知为何对他似乎别有青睐,但神剑宗到底还只是外来势力,论在沉境多年耕耘和底蕴积累,肯定比不过老牌的势力。而他唯一的希望,也就只有妙芳宫。
传闻天道盟的灵阵,是沉境的唯一。但程末不相信,和天道盟同属于扎根在此的势力,妙芳宫就真的没有自己的后手。况且传闻云晟恭和翠羽山的妖族关系密切,得到妖族的支持,也是她可以在此立派的原因。那么想办法借助妙芳宫这条线,向西通过翠羽山,再转道其他地方离开,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至于另一方面考虑,那就涉及到雪轻灵。
他和叔嘉不管怎么样都是外人,顾忌也就少了很多,因此就算在这里闹翻了天,也大不了可以选择一走了之。但雪轻灵不行,她就是这里的人,她的根、她的家就在这里,虽然因为她本身的“职业”,或许让她在这里已经树敌众多,但相比较下,这还算小打小闹。赌坊一场,已经隐隐让他们所有人都站在了天道盟的对立面,那么为了雪轻灵,他也要尽量谨慎,不要再和妙芳宫交恶。
否则,以雪轻灵的本事,和他们一样离开这里,或许不难。但,那些孩子,可以像她一样,这么轻易就离开吗?
想到这些事情,不知不觉,程末的心中愈发沉重。不论他去哪里、怎么去做,又因为修为的突破变得多强,事实都还会告诉他,他所处的世界,永不会是真正的随心所欲,永远存在各种条条框框去约束、束缚着自己,让他不能真正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即便因为他的境界突破,以往的束缚可以视而不见,总会多出来更新、更大、更强的束缚,重新将他框在里面。
这也是一种天理循环,像是一颗种子,要突破外壳的束缚,才能抽芽、长大;长成树苗,还要忍受风吹日晒的磨砺,才能真正成材;而化为参天巨木后,就真的又随心所欲了吗?不,恰恰相反,等到那时,自己又成了自己的束缚,高大的树木,巨大的重量,反而限制了它进一步的生长,如果再高一些,它就会承受不住自身的体重,轰然倒塌。
修士,也不是想象中那般随心逍遥啊。
程末怅然若失。
那到了什么时候,才能算真正摆脱这些束缚,是真正的求得天道,称为人眼中真正超脱于五行的仙人呢?
到了陆俨望、邓也他们这个程度,自然远远不算。
那言归这个程度呢?
恐怕也谈不上。单不说他自己就是抱憾而死,现在只能以灵体的方式依附于自己,还带着各种秘密,只想弄清沉罪灵尊的真相;即便是和他同级别的桂敛锋、季寻悲,不也同样一个身死道消、一个不知所踪,照样束缚在天地之内吗?
那,传说中最强的至尊,颜鸿孤呢?
程末突然发觉,对于这个曾经的“万古第一人”,他所知道的事情,居然少得可怜。甚至除了听言归的谈论外,在别人的口中,都没曾听说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按理来说,如此强大的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这般寂寥无名,只要他的事迹离现在还不算太久远,肯定会被封为传奇,在圣徊间众多修士中口口相传。
要不然,就是颜鸿孤的年代,距离现在已经太过遥远,遥远到和他有关系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淡出了人的视线,除非自己特意去问,否则即便他还有故事流传,也不会被人时长提起。
但这可能吗?
关于颜鸿孤的一切,都是言归告诉他的。且不论言归的年龄有多大,再来看他和季寻悲曾经有过交往、而季寻悲现在唯一的亲人季初见才十几岁,隐约也可以猜测出,言归的曾经,到现在至多不过百年。即便时间跨度再拉长一些、并且他自己也是在这很久之前遇到的颜鸿孤,满打满算,恐怕也不到五百年的时间,五百年,对于修士来说,根本就不是很漫长的时光。
而且言归在谈及颜鸿孤的时候,是用过“年轻人”这个词的,也就证明颜鸿孤很可能和他是同龄人、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如此一个人,年少成名、修为强大,又曾经纵横世间,怎么可能短短时光后,就几乎完全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不被任何人记得?
越是深思,其中不合理的地方,也就愈发让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