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莹愧疚而怜爱地看她最后一眼,然后就在她的手掌下,渐渐再无声息。
生命没有多伟大,折损得那样容易。
对死亡的天生畏惧就在那一瞬间被剥离干净了,江依依自此再不畏惧,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麻木。
一如对待她自己的生命。
“三三,我妈其实挺坚强的。”江依依茫然地叙说道,“我写东西的时候问过我自己,如果我有一个经历过性侵犯的女儿,那我这个母亲会怎么样?无论哪种假设,我妈都做得比我好,我不会像她那么有耐心,那么隐忍。”
望着楚陶然蹲在那里的背影,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这块墓碑前,她笑了笑:“大概是我一不小心,耗尽了她所有的坚强,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坚强了。”
楚陶然回头见她站得远远的,对她招了招手,说:“过来,我有点冷。”
他不会冷的,但江依依还是抬了抬脚,晃着斗篷,慢慢走了过去。
楚陶然拉过她,单膝侧蹲,皮靴在雪地上弯折,江依依的皮靴也落在他的脚边。展臂揽着她坐在自己放平的大腿上,让两人的黑衣自然地重叠在一起,楚陶然拢着她的衣服,仰头看见她脸上的低迷,黑色右膝蹭在她脚边,说:“不是的,因为你才是汤阿姨的坚强,她能因为你的受伤而坚强,是为了保护你,而伯父出事的时候,你已经很好很好了,她就容易脆弱了。”
江依依环上他的脖颈,楚陶然的身上,总是暖融融的,即使风雪一程,也还是足以温暖她。
“我一直知道他们感情不好,但也没想过,会坏成那样,坏到……要在对方面前死去……”
“只是情绪崩溃,然后冲动了。”楚陶然说完,自己揪心了一下,他根本不敢想,有天这样的冲动,忽然找上他的小妻子时该如何。
不,不会有那一天,永远不会。
江依依不再看那墓碑了,转身抱在楚陶然肩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
“三三,其实我知道,我妈的事,也不能全怪我爸,我也有责任……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妈可能也是抑郁了,她哭哭啼啼地给我打过好几个崩溃的电话,可是我都忽视了,我甚至有时候还嫌她烦,嫌她破坏我的心情,嫌她给我压力,要是我早点意识到的话……”
她哭了。
“你说,要是我是个好小孩,正常的,没有被伤害的,可以被我爸骄傲地带出去炫耀的,他是不是就不会和我妈感情破裂,不会出轨,不会有私生子……”
楚陶然明晰感觉到脖颈里的泪水痕迹,她湿凉的睫毛擦过,像戳在他心口搅动。
“妖妖,与你无关的,这都是与你无关的……”
“你骗人,我爸和我妈每次吵架吵急了,就开始互相责怪,责怪是对方的错,才害我出事了……”
楚陶然拍着她的后背,轻柔按压着帮她舒缓,墓碑上,薄薄一片被凝在一起的雪块被吹得掉落,露出了汤莹较为年轻的一张照片,她笑得温和,但现下看来,却是极其哀伤。
林静涵已经老去了,可汤莹永远被定格在了昔年的样子。
不忍再看,楚陶然抬头看向桑树,不知何时,那里立着一道萧索身影。
楚陶然的拍抚动作堪堪停了半晌,下意识把江依依抱得更紧了。
那身影一再迟疑,终是冒着相同的风雪,无声无息地退去了,像没来过一般,桑树枝干兀自随着江依依的呜咽,在风里摇曳,簌簌抖落的枝头积雪,把原本的纷扬,参与得更混乱。
他离开得蹒跚,却不曾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妖妖,伯父不是那样无情的人。”楚陶然说。
江依依立即从他身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还为他辩护!你总是为他辩护!你不要告诉我,你其实是和他一样的男人!”
楚陶然目光立刻向她身后扫去,看到在这指责里,墓园矮坡上的那道身影悲戚地一再踉跄了。
“妖妖,阿姨不忍心看到你这样的。”楚陶然化解着她的抗拒,重新把她揽在了胸前,“过年,告诉阿姨一声你过得很好,让她放心,好不好?”
墓碑上,雪花一层一层翻涌下来,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了,楚陶然的眼睛里,沉沉一片。
江依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转过身,把新鲜的白百何,在黑色墓碑前放好了,抹开台阶上的雪,她坐了下来。
漫天大雪里,楚陶然坐在她身边。
“……妈,你别看我病了,身体也不好,但给你挑女婿的事情上,我无疑是极其成功的……楚三非要对我死缠烂打,当然,你女儿也不傻,我考察了近二十年,慎重又慎重,才准许他做你女婿,他也还行,虽然老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挑剔,但总归还是很听我话,很包容我的……你也知道我这性子,向来都只能别人让着我……”
“你真是冲动,我索性就告诉你,走这么早,你真是亏大了,今天楚三给我包了好大好大的红包呢,还送我两颗绿玉髓……”江依依从斗篷里伸出手来摇一摇,一时竟辩不出来她的手臂和积雪,究竟哪个更白皙,两枚青绿盈盈润泽在她腕间,“要是你还在,你女婿啊,肯定会有份大礼送给你的,多亏你生出了个,他这么喜欢的我来,哈哈哈……”
“但我是很公平的哦,三三有的时候也惹我生气,不许我吃这,又不许我吃那,还要我早睡早起,周末还逼我上跑步机,我反抗他就锁我电脑……幸亏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一气就不搭理他,我一不搭理他,他就着急哄我,他一哄我我就趁机提要求,效果也很显着,现在我可以在画室吃薯片,在床上喝芒果汁,在书房种蘑菇,还可以在他办公桌上拼图……哦,你不知道我现在喜欢上拼图了吧,我再也不怕丢拼图碎片了,找不到就让三三画一个,特别方便……”
她絮絮说着,说到展在两膝上的斗篷一角都聚积雪,江依依才说得累了,声音也小了下来。
楚陶然站起身,掸掸身上的雪花,扬了扬外衣。
江依依错愕地,看到他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