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江依依在小礼堂开会的时候,楚陶然正走在s市的一家医院里。
这间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很淡。
走进病房的楚陶然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游离的香气,林静涵坐在床侧的椅子上,紧紧握着楚建赫嶙峋的手,目光却是说不出的空洞。
苍白的被子,苍白的枕头,连空气的颜色也是苍白的。
楚建赫深深陷在枕头里,眼眶深陷,但情绪异常高涨地大睁着眼睛,或许是早有预感,能看一看这世界,就再多看一眼。
散发着最后一丝烛火的眼睛,看不到癌细胞扩散的轨迹。
“小然来了啊!”楚建赫小声而欣喜地张了张嘴,飘出嘶哑的声音来。
林静涵这才回过神,侧头看了看拎着水果进来的楚陶然。
其实楚建赫已经没有办法咽下水果这类的东西了,但那果香和新鲜的色泽,尚可给沉闷的病房添一些鲜活。
“嗯,爸,你醒了,要不要音乐?”
“不了,我在等你。”楚建赫的目光扫过林静涵,在示意她把自己摇起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我不要听!”林静涵瞬间炸开激烈的嘶吼,有如绝望困兽般的气息在她身上卷土重来。
“静涵,不是遗言。”楚建赫商量着。
楚陶然过去把床摇起来一点,给楚建赫整理了一下枕头。
“我不想听……”林静涵期期艾艾地说,最后,只剩下呜咽。
“必须听。”楚建赫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躲避和挣扎,目光近于恳求,“我楚建赫做过一件错事,终我一生,都活在愧疚和自责里。”
“爸,你说吧,我听着,有什么事,我来单着就是了。”楚陶然搬过床尾的椅子,坐到了林静涵的身边,伸手在她的肩头按了按。
“楚陶然,答应我一件事,”他沉沉望着自己惊才风逸的儿子,视线纠缠着经年的伤,“我相信这也是你愿意的。”
“爸,说吧。”楚陶然定定回望楚建赫,以后,他楚陶然,就是这个家的唯一支撑了。
“江家的丫头,你既然要定了人家,就一定要给她幸福,要很幸福很幸福。”
楚陶然意外,没想到会突然提到江依依。
林静涵却抖了一下:“我不同意!这么多年,你明里暗里让小然一直照顾着依依,还不够吗?!当年是他们主动放弃的,我们又没欠什么,没有人怪你,也没有人要你默默付出,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小然的一生搭进去?!我们家对江家难道还不够好吗?!”
“不是搭,对我是荣幸。”楚陶然开口,微微侧身按住了过于激动的林静涵,“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她的。”
“你不是!你是被你爸带的!是受了他的影响!是他总是要你对她好!”
“静涵!”楚建赫挺起上半身喝了一声,脸猝然白了,瞬间失去力气,想断线的木偶一样砸进了病床。
“爸……”楚陶然眼里闪过一丝痛色,站起来倾身安抚楚建赫。
林静涵站在旁边无声地掉眼泪,她捂着嘴,流水打在她瘦弱的手上,青筋凸起,眼泪都是凉的。
楚建赫在床上喘了好一会,眼睛才闪出一些光彩。
“我欠她,我欠江家所有人,尤其是依依,因为,”他的声音摩擦着脆弱的声带,终于裂出一个口子,一下子扣进了所有人的鼓膜,“我是目击者。”
林静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泪珠更为迅疾地滚出眼眶:“你……你说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病房里涌起浓厚的哀伤,一层比一层痛彻心扉,楚陶然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只是隐隐地猜测江依依幼年受过心理创伤,但具体这个曾让她缄默、痛苦、畏惧的创伤是什么,他从没想过会和自己的父亲有关系。
“在医院见到依依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可我紧接着就做了更不可饶恕的事。”他闭上了眼睛,开始诉说那些往昔。
楚陶然的心,一点一点跌入冰窖。
那时候的楚建赫,在s市的律师界大展头角,是为人称道的才俊。
他年轻气盛,在工作上更是严于律己,一心想着趁热打铁彻底在s市站稳脚跟。
既是要站稳脚跟,那便是一个错也不能有,所幸他根本不会犯错,半分纰漏也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的,那时候的他,这样想。
在一个下班的傍晚,他开车回家,正是晚高峰的时候,路上拥堵,渐渐就没了耐心。
终于在缓缓往前移动的过程中,他彻底停了下来,一下也动不了了,前面是无尽的排队车流,堵死了。
他的车,只好在路边停滞。
打开车窗,楚建赫点燃了一根烟,燃烟的手搭在窗沿上,即使是在这时,他满脑子依旧是对未来的宏伟蓝图,他志在必得地笑了笑。
“先生,买灯吗?”路边摆摊的中年妇人没放过任何有可能的生意,对着楚建赫的车窗,晃了晃手里的星星灯。
他摇摇头,这星星灯就像小女孩的魔法棒一样,他家是个男孩子,那小子肯定看不上这个。
“颜色可以变得,按一下,红的,绿的,蓝的……你看,还能是七彩的呢!看看吧先生,孩子都喜欢的!”妇人满含期待地在他面前演示起来,一下一下按动灯柄上的按钮。
颜色?那小子对颜色很敏锐,那不就给他带一个吧……正好今天回家不会早,带个小玩意回去,哄哄他。
“那就拿一个吧,不,两个。”要是知道他只给儿子买了,林静涵肯定会生气的,那个小妻子,最近很爱和自己亲身儿子吃醋,要不就是儿子比她好看了,要不就是儿子和爸爸更亲了,想到这里,他沉俊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好好好,我这就给您拿个袋子!”妇人喜色满面,立刻转身拿袋子包装。
“我要买一个灯!”童声清脆洪亮,像是要说给所有人一样。
楚建赫看向车外,妇人的小摊上走来了两个人,一个娇俏的小女孩被一个男人牵在手里,男人身材矮小,鸭舌帽压得很低,帽子下,寸头留青。
那男人狠厉地瞪了一眼手里的小女孩,这一眼,被车里的楚建赫捕捉到了。
女孩脸上的畏惧经久不散,但仍是生硬地扯着嗓子说:“我要一个灯!”
“别烦!小心我砍了你手!”那男人压低声音说,变化间,楚建赫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满目凶狠。
他接到过父母家暴子女的案子,当即就开口了:“小孩子想要玩具是很正常的,这么责骂有些过了。”人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过分。
听到他插进来,女孩大大的眼睛立刻充满渴盼,甚至是几欲涌出泪水,她立刻往楚建赫的车窗那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