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涵一边打电话,一边叉着腰气哼哼责怪他,电话突然接通了,声音立刻变得亲和力十足:“哎!是琳琳啊,你妈妈呢……对对对……小姨有事情和她说……”
楚陶然端着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慢慢踱上了楼。
推开房门,桌子上的七个小矮人被摆得乱糟糟的,有立着的,有躺着的,甚至有三个被江依依像堆积木一样堆成了一个诡异的造型。
他没动它们,漆与白第一次见江依依的时候是那道铁珊门,但他第一次见江依依,是一个过程。
他很早就见过她,但真正见到她的那次,也是个迫近黄昏的清明盛夏。
那年楚陶然十岁,江依依九岁。
楚建赫和林静涵本说好了下午回家,但路上被其他事绊住了。楚陶然在家接完林静涵的电话后,遵照她的嘱咐锁好了门,他看着外面的天色,在画纸上描摹,镶着金边的云彩和躲躲藏藏的落日余晖,在天空晕染得辉煌。
黄昏逼近,他的视野受限,夹着画板爬上三楼。
三楼有个储物间,因为没人住,就暂且用来处理闲置。他进去,有个宽敞的阳台,阳台外侧可以看到一棵枣树,刚刚长到高出三楼地板一米的位置,是楚建赫十年前种下的,种时就挑了棵大的,这些年也越发长得快,现在正结枣,一棵棵蚕豆大的青色小枣挂在枝头,模样羞涩,树冠的枝叶时不时够上窗户,随风拍打玻璃。
他踮脚推开窗户,顶层的房间太热,热得蒸人。
拖过一张藤椅,他爬上去盘腿坐好,把画板搁在扶手和腿上,窗外的夕阳正到浓烈处,滚滚的红云追着熟透的太阳跑,大片的天空,俱是烂漫的赤红和澄练的金黄。
楚陶然刷刷动笔,想把此时情景变成一张照片,能入眼的东西,才能入心。
他黑漆漆的脑袋在椅背上方时隐时现。
“砰砰……”
楚陶然的脑袋从画板后面冒了出来。
没有被推开的那面玻璃,在微微的振动。
“砰砰砰……”
一小片乌黑的头顶忽然出现在玻璃的下边沿处,自中间的发线,明晰地分向两边。
“谁?”
那小片头顶晃了一下,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另半边窗户是开着的。
“三……三三……”
楚陶然的画板摔在了地上,他挪下藤椅,垫着脚趴在窗台上,惊惧道:“依依?!”
“我……我够不到……”那一小片头顶一阵起伏晃动。
楚陶然紧张:“你别动,千万别动,找个东西抓好了,等等,我……”
慌张环顾四周,冲过去用身体急急推动藤椅,莽撞的力量把藤椅不管不顾地撞上了墙壁。
楚陶然爬了上去,站在椅子上往窗外看,与汗流浃背仰头看窗户的江依依对个正着。
她满是汗水的脸红彤彤的,耳边的发丝都黏在了脸上,脚踩在略微粗壮些的树干上,身体扭曲着横亘在交错的枝叶之间,一手环着墙壁外的白色管道,一手搭在窗沿上,骨节用力到泛白。
然而楚陶然的脸更白,江依依攀在右半扇窗户上,而他此刻是在左半扇窗户上。
“你抓好,一定抓好,我去另一边!”
楚陶然又爬下去,把藤椅向右撞去,又忙忙乎乎爬了上来,“哗啦啦”推开窗子,江依依的头顶就在他的视线下方。
夏风吹过,枝叶附和,楚陶然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你拉我的手,我用脚踩着墙壁往上爬……”江依依的声音闷闷从下传来,语速不平稳,吐字却是冷静和泰然。
楚陶然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细细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往里拖拽,江依依提一口气,借力踩上墙壁,一鼓作气地跃了上去,楚陶然顿时失重,来不及收力,江依依也同样来不及,两人倏忽撞在了一起,相拥着砸进了窗子,宽大的藤椅也盛不了他们,一声巨响里,藤椅耗尽了最后一丝稳性,一下子向后翻倒,咕噜噜滚向了别处,两人又双双飞出了椅子,纠缠着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
动作的瞬息里,楚陶然看到窗外的夕阳随着他视角的变化,在窗子的边沿迅速隐没,像一时的绚丽收放,在眼中留下无限的回味,风光绮丽,初生之时便被吞没。
那短短数秒,就像一场潋滟万千的轮回,他看到了繁盛,也看到了消殒。
如火如荼的半边天空,烂漫无边,也痕迹清浅。
江依依柔软的身体就伏在他的胸前,毛茸茸一颗脑袋,慢慢从他的眼前抬了起来。
一对大大的黑色瞳仁撞进他的眼睛,里面包罗着现在的整个世界,夏日、黄昏、枣树、窗户、藤椅,以及,表情怔忪的楚陶然,小小的一个影子,在她的眼睛里,散发着融融的光芒。
江依依蜷着身体从楚陶然身上爬起来,局促地坐在地板上,掀掀嘴唇,小声说:“我敲门没人应。”
楚陶然眨眨眼睛:“你怎么,突然讲话了?”
江依依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你怎么进铁珊门的?”要走到爬树这一关,得先进院子,他坐起来揉刚刚砸到地板的胳膊。
“挤进来的。”江依依做动作演示给他看,从铁闸门的镂空处穿过来,小胳膊小腿的,行动非常方便。
“怎么突然来了?”
“阿姨叔叔晚上不回家,妈妈让我叫你去我家吃饭。”
“啊?不回家了?”
江依依认真地点头。
她来很久了,在铁栅门旁按了很多次门铃,没人理她,她想回去,可又没搞清楚楚陶然到底在不在家,就侧身滑进了铁栅门的缝隙,穿过院子去按别墅的门铃,依然是无人应答,可空调外机还在呼啦啦地运转。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叫他出来。
绕了一圈,她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棵枣树,它的位置离上面的那扇窗户很近,如果她爬上去了,正好那扇窗户也开着的话,那就有办法了。
目测树的高度,江依依摩拳擦掌,爬树什么的,她最在行了。
但结果是被挂在了树顶上,既下不去,又上不来,还被未熟的枣子打了脸,衣服上是枝叶的刮痕,江依依恼恨地拿头撞玻璃。
没想到这样就意外地惊动了楚陶然,他伸头看过来时,江依依庆幸之外,还有点不好意思,被他看到了狼狈。
楚陶然却已经很震撼了:“你爬树爬挺好。”女孩子家家的,这么高,也不知道怕。
“以前爬过。”
听着她自如回答别人的问题,楚陶然有些不适应:“最近一直都讲话吗?”问得怪怪的,就像医生问一个病人,最近一直头晕吗?你这病有多久了……
她点点头,嗫嚅了半天,像是央求一样说:“先去我家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