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教室平房转了一圈,院子里的草丛也仔细翻过,她都没有找到夏帆。
最后来到了两间教室的夹缝里,这里有个逼仄的厕所。
女孩子是不能进男厕所的,她只好站在高墙的外面,压低声音朝里喊:“夏帆,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应。
她纠结了一下,继续小声地说:“里面有人吗?有人吗?我……我……没人的话我就进去一下了!”
“不要!”稚嫩的童声不稳。
“夏帆!”江依依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下意识蜷起了抵在粗糙水泥墙上的手掌,“你是哭了吗?”
夏帆不答,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廉价白漆刷的水泥墙,默默站着。
江依依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你别……啊!不要看!”
江依依睁大了眼睛,眼眶泛红:“是谁干的!”
夏帆的脸上,手臂上,衣服上,裤子上,都是油画棒水彩笔等等的,乱七八糟的颜色。
夏帆衣服的前襟已经湿透了,他正用洗手池里的水清洗,湿哒哒的衣料被他攥在手里,一松开就是皱巴巴的痕迹。夏帆的眼睛通红,睫毛上粘着水珠,眼睛里满满的委屈,脸上的水彩笔痕迹被揉搓得泛红,他两手无措地捻着自己的衣服前襟,一言不发,别人加之于身的所有恶行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面前。
“是谁干的!我们去找老师!”江依依拉他。
夏帆立刻往后一缩,说:“不要!”哭腔蠢蠢欲动。
“他们欺负你!我要告诉老师!”
“老师不帮我。”夏帆垂着头,缩在了厕所墙壁上。
空气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往下滴水,一下一下像敲在两个人的心上,被抛弃掉的水珠瞬息间就被水槽吸走,消失于无形。
可有些东西,原本就是永远都抹不掉的。
“衣服被弄成这样,你家那个新阿姨骂你怎么办?”
夏帆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忍忍就过去了。”
那时候的江依依并不明白命运里的残忍和戏弄,只觉得心里有口气赌得慌,压得她好难受。
看到手里的水彩笔盒,江依依咬了咬嘴唇,高声说:“我有办法啦!”
把水彩笔盒打开放在水池上,拿出一只蓝色的水彩笔,江依依在自己的裙子上重重划了一笔,浓丽的颜色霎时在黄色纱裙上晕染开去。
夏帆看傻了。
江依依换些颜色,继续在自己身上作画,裙子上画得差不多了,就在手腕上画条桃心手链,把手指甲也涂得五颜六色,她转头和夏帆对比一下,拿水彩笔末尾处的印章在自己的两个小耳垂上印了两个花样,照着水池上方的碎瓷砖,在左边的脸上画了个黄色的星星。
“哈哈哈,这样我们就一样啦!”
夏帆的眼睛里溢出一层水雾,嗫嚅着说:“你奶奶会说你的……”
江依依一点也不上心,她瞧瞧夏帆身上怪模怪样的痕迹,说道:“我来加几笔吧,这样好看点!”
夏帆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同样花花绿绿的江依依,眼里涌了泪意,点了点头。
江依依便在夏帆的衣服上创作起来,尽可能把胡乱涂鸦的线条连成一个完整的图案。其中有一处蓝色痕迹,江依依连不起来,硬是添了几笔,却模样怪异,她说:“夏帆,你看这像什么?”
他低头看着衣角,似乎是一滴蓝色的水滴,可是尖角上好像有个眼睛。
“不知道,有点像鱼……”
他一说,江依依撇撇嘴,也说道:“对!我就是画的一条鱼!我们也在画海底世界嘛!”
夏帆噗嗤一笑,泪珠还挂在脸上,但还是一眼笑到了心底。
“这条小鱼之所以和其他的不一样,是因为它最珍贵啊!就像夏帆你一样!”江依依顶着一张小花脸眉飞色舞道。
夏帆怔了怔,望着她很用力地点头。
江依依牵他的手,看到他手掌的伤痕,就拿一支绿色的笔,在他的手掌上画了一棵小树,狰狞的深色伤痕就是交错的枝干。
稚嫩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格外动人。
夏帆把自己的手捧在怀里,看了许久,带着泪水,开心地笑了起来。
江依依拉着他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走啊,我们回家……”
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欢快地往校门跑去,趁值班的门卫不在,他们侧过身子从铁门缝隙里挤出去,像两个刚从染缸里逃出来的野孩子,一路撒欢儿狂奔,黄色的裙子向身后绽开,两股娇俏的麻花辫在身后一跳一跳地上下招摇,夏帆迎风追赶着她的脚步……
路上干完农活的大人,纷纷惊异地侧目,他们从未看见夏家的小孩笑得那么开心和……幸福……
后来逃学这件事,老师没和夏帆说什么,江老太太倒是成了整个幼儿园被叫来谈话的首位学生家长。小镇孩子在学校里的情况,顶多是路上遇了老师,便说上几句,家长里短、田间农务的闲聊,对小孩子的学业,小镇里的大人普遍不怎么关心。
奶奶也不过是退了休的农民,不大明白老师的意思,只觉得问题很严重。从学校回来后,立即给自己的儿子和媳妇打了电话。
等有天江依依书包里装着个刚刚偷的瓜跑进院子,看江际扬的车就停在里面,才懵懵懂懂意识到这次真的闹大了。
“幡然悔悟”的钟声逐渐歇去,留下默默无言的两人。
他靠在椅子上,斜着眼睛看江依依,一动不动,似乎真的完全忘记了她的名字。
“我叫江依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在沙发面前伸直了纤细两腿,把自己直挺挺陷在沙发里。
“生姜的姜?”
“江水的江,就算是那个姜,你也不至于说‘生姜’吧,”江依依嘀咕,“多难听。”
“姜还可以组别的词吗?”
江依依凝神一想,也确实不太好组词,说道:“那还可以说是‘孟姜’的‘姜’啊。”
夏帆点点头,好像颇为受教,奇怪的是,两人好像都很适应在黑暗的环境里讨论“到底是哪个姓”这样无聊的话题,诡异的默契,诡异的和谐。
“那‘帆’和‘燃’这两个读音放在一起可以组什么词?”夏帆又问,搞得像小学语文考试。
“‘帆’和‘燃’?”她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似乎有点熟悉,她突然放肆大笑了起来,“夏帆,原来这就是店名的由来啊!”
取了“帆”和“燃”,随手凑了个半俗不雅的“幡然悔悟”。
听她叫夏帆,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复杂,像感念痛苦,又像回味欢愉。
“太难听了,这个店名太难听了,要不你把原来的字放进这个成语里,或许还能有些趣味性。”江依依还在笑。
夏帆打开一边的工作灯,骤然亮起的白光,把他俊逸的脸照耀地宛如神使,每一个五官线条,都十分接近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塑造的雕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