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说中,像盘古开天地和神农尝百草的古典故事,若追问发生的具体年代,不只是遥不可及,而是已经虚无缥缈了。因此,当我们今天听到类似这样一些古代传说时,经常会忍俊不住想问一句:“书上有记载吗?”其实,据说在轩辕皇帝时代,便有一个史官名叫仓颉,他的职责就是习文记事。这确实也是十分久远的事情。
《礼记?曲礼上》中说“史载笔”。那么“史”为何呢?《白虎通》解释,史者“使”也。这就是说,“史”等同指使别人去做某件事情的“使”,而“史载笔”的“史”,就是指定专人,执笔站在帝王左右,及时记录下来帝王的言语和行动。《汉书?艺文志》上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正因为如此,才分别有了记录言语的经书《尚书》和记录行为事件的《春秋》啊。如果例举此类专门记录言行的经典,在尧舜时代,像《尚书》中《尧典》《皋陶谟》;在夏商时期,则有《尚书》中的《甘誓》《汤诰》。然而,进入了“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姬周朝代,因为周武王延续周文王倡导“创新”的弘大志向,所以从一开始周公姬旦便制定了新的规则:一方面追溯并区分开夏、商、周的不同历法,另一方按照春、夏、秋、冬四时季节,以此为时间起始,详实推算和记录了言行事件曾经发生的具体年代。与此同时,各诸侯邦国内部,也自设史官,并记录言行,旨在扬善抑恶,目的青史留名。
自周平王(姬宜臼公元年?-720年周幽王之子东周第1任君主公元前768-720年在位)开始,姬周朝廷威望逐渐衰退,而诸侯权势日渐增强。举国上下,不仅礼仪逐渐松散,而且法令制度日渐失序,随之社会人格及其道德伦理,愈发乖张离奇。因此在春秋末期,才有周游列国归来的孔老夫子,一边叹息王道失落,一边痛心礼崩乐坏,一边悲悯斯文坠地,并时常于静卧之中,哀伤凤凰不至;于偶或临街之时,愤懑麒麟不识。于是乎,请教乐师极力整饬《雅》《颂》的音乐,依傍鲁国的历史校对姬周《春秋》。究其目的,是想通过例举事实经过的得失成败,得以思辨功过是非的关键所在;谋求通过引证生死存亡的前因后果,达到警戒言行的利害根本。所以在《春秋》之中,一字褒奖胜过加官进爵,片言贬斥恰似刀砍斧剁,所谓微言大义而乱臣贼子惧,由此可见一斑。然而,孔子裁剪的《春秋》,尽管睿智深邃并寓意深刻,但文辞过于委婉简短。与孔夫子同时代的左丘明,深谙微言大义的精要,加之熟悉《春秋》内容事件及其因由始终,所以才能够依傍《春秋》,进一步创作了解释经文的“传”这样一种新颖文体。
何为传呢?《广雅》说:传者转也。传包含有转达的意思,是指将经典文籍中的精微旨意,转化成为更加通俗明白的文字语言,借以帮助后人对经书的学习和理解。所以说,《左传》如同圣人经书的翅膀,更是史传文体中的桂冠。
进入了列国争雄的战国时代,因为史官这一职位依然保留着,所以当秦国合并另外七个国家时,每个国家都还有自己的简牍史册。又因为这一时期的简册,主要记录当时纵横捭阖的一些名家策士的言行,所以没有按照年代时令的顺次严格记录。这就是国别体《战国策》的由来。
汉高祖刘邦,经过多年战争,铲除了赢秦和项羽后,终于建立大汉帝国。汉初,陆贾(约前240-前170年汉初楚国人西汉思想家政治家外交家)稽查这段历史,独立完成了《楚汉春秋》。随后,司马谈(公元前约165-110年太史令太史公左冯翊夏阳人司马迁之父)则是家传的于宫廷内书写史册,而其子司马迁继承父亲遗愿,致力于甄别历代帝王将相的业绩功勋。如果单论《史记》的文本体例,像其中记述的历史人物,若与《尚书?尧典》比较,决不能说个个都是圣贤大德;再说其中的义理文辞,若与孔子《春秋》相较,也不可能篇篇堪称精妙绝伦。显而易见,司马迁是效仿《吕氏春秋》中“纪”的方法方式,将记录帝王的篇籍,统一命名为“本纪”;这样既能提纲挈领,又适合拓展规模。因此在《史记》中,便以“本纪”记述帝王,用“世家”专门书写诸侯,而“列传”描绘投身政权斗争的精英豪骏,其他如“八书”讲解政策制度,而“十表”则罗列年谱官爵。这一切虽然与以往史书显著不同,却把事件时序处理的有条不紊。综合评价《史记》,不难看出有具有记录实事求是,而不隐瞒避讳的优点;并有知识渊博雅正,而且具备了宏论善辩的才能;另外,虽有猎奇探幽的擅长,却又有离经叛道的缺憾;虽然文体层次自有条例,但存在错落失序的不足。对此,班彪(公元3-54年字叔皮扶风安陵人班固班昭班超之父)在他的“史记论”中有过详细的评价论述。
东汉时期,班固编写的《汉书》,既是继承家业,又吸取了前代史家的经验,特别是司马迁的《史记》,俨然助其成功已经达到了一半。纵观《汉书》体例,“十志”内容涉及广泛,特别是“序”“赞”气势恢宏。在整体上,文质彬彬,而且儒雅中正,颇具古典经书信史的遗风。至于世间评价《汉书》,既是尊孔崇经的雅正典范,亦有目录条例的拓展创新,但疑其有“遗亲攘美”的不实罪过,以及“贿赂撰文”的致命瑕疵。类似这样一些评说观点及其因由问题,仲长统(公元179-220年字公理山阳郡高平人东汉末年哲学家政论家)在他的《昌言》(此书亡轶)里,已经有过较为详细的论证说明。
追溯史传文体的发展轨迹,亦不难看出:《左传》在言行记录上,完全依附《春秋》笔法,只是在个别地方上添枝加叶;然而,其弊端在于文字简约不详,尤其诸多人物氏族的源流背景不作详解,令人无从知晓,尤其一时难明。自《史记》开始,从本纪到列传,凡人物祖宗源流及其家庭背景,开始分类介绍的详略得当,不但一览无遗,并且方便阅读理解,进而成为了纪传文体的先锋楷模。
汉惠帝(刘盈公元前210-188年汉高祖刘邦与吕后之子西汉第2位皇帝)懦弱而亡,随之吕后摄政。针对这段历史,《史记》中的《吕后本纪》和《汉书》里的《高后纪》,都明显违背了古典史书的记录规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自伏羲以至于吕后之间,从没有听说过有女人做皇帝。汉代像吕后这样一种特殊境况,本不应该成为后世效仿的榜样,更不应该记入史册内,给予表彰。在《尚书?牧誓》中,周武王就曾有过这样的誓辞:“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大意:母鸡不司晨;母鸡司晨,家破人亡。)。另外,《谷梁传?僖公九年》记载,在葵丘齐桓公与诸侯会盟时,就有“毋使妇人与国事”(禁令女子干预国政)的誓言。还有当初在秦国,也曾有过秦昭王因为年幼,以至于宣太后主政的故事。毋庸置疑,西汉吕后政治性专权,事实确凿;对此,无论说成是临时替代还是阶段摄政,都一样不合乎道理,更不要说树碑立传了。到了西汉末年,因为《史记》《汉书》都将吕后列入帝王行列,所以从事历史记录工作的张衡,或许受其影响,曾主张将汉元帝的皇后王政君也写入史书的本纪之中。这简直就是更加荒谬不堪的事情了。因为惠帝的儿子刘弘,虽然是假冒的皇后儿子,但总是惠帝的后嗣啊。至于孺子刘婴,虽然年幼,但他才是汉平帝的继位者。因此,刘弘、刘婴两人才应该书入本纪之中,哪有将吕后、元帝皇后载入本纪的道理呢?
记载东汉的史书,起始于刘珍(公元?-约126年又名刘宝南阳郡蔡阳县人东汉史学家)、李尤(东汉史学家字伯仁广汉雒人据说司马相如扬子云之风拜兰台令史)等人撰写的《东观汉记》;随后,袁山松(又名袁嵩东晋陈郡阳夏人)的《后汉书》以及张莹(东晋文人)的《后汉南纪》,缺点都在于偏颇失序而不伦不类;再者,便是薛莹(三国时期吴国官员)的《后汉纪》、谢承(三国时期著名史学家)的《后汉书》,其内容粗糙谬误且多不可信。于此期间,像司马彪的《续汉书》详细紧实,而华峤(公元?-293年字叔骏平原高唐人西晋学者史学家改《东观汉记》为《汉后书》时称有迁固之规实录之风)的《后汉书》准确恰当。他俩的作品应是记录东汉历史的顶级杰作了。
三国争雄时期,记载魏蜀吴史迹的著作,此起披伏。比如孙盛的《魏氏春秋》、鱼豢的《魏略》、虞傅的《江表传》、张勃的《吴录》等,有的言语过激,难以核查证实;有的内容宽泛,找不到中心要点。唯有陈寿(公元233-297年字承祚安汉人三国时蜀汉及西晋时著名史学家)的《三国志》,从文辞记述到论辩义理,都十分融洽和谐。晋代的荀勖和张华,都把《三国志》与《史记》《汉书》相提并论,并不是过誉啊。
进入晋代之后,设置了著作郎一职,专门从事史书的编撰。陆机的《晋纪》,虽是书写晋代的开始一段历史,但并不完备;王韶之(公元380-435年字休泰琅琊临沂人东晋大臣)的《晋纪》,主要书写晋未的一段历史,但却没有结尾。再者,像干宝(公元?-351年字令升祖籍新蔡后迁居海宁东晋文学家史学家)的《晋纪》,在裁剪核定上,确实井然有序;孙盛的《晋阳秋》,不仅简明扼要,而又重点突出。
追根溯源,最初反映姬周时代的《春秋》,无论经文还是传文,都有一些比较明确的经典范例,都可以拿来作为这一文章体例的准绳。自《史记》《汉书》之后,固定的范例却没有了。到了东晋时代,从邓粲(生卒年不详东晋史学家湖南长沙人)编写《晋纪》开始,又恢复了拟订范例的自我约束,并且开始抛开汉魏史书铺张拓展的宽泛格调,进而取法殷周经典而又干练精微的谨实风格。由此可见,当时僻居长江之南的学者们,已经领会到古典经籍的妙用了。所以,当孙盛(生卒年不详字安国太原中都人东晋中期史学家名士官员)着手编史时,便开始先立规矩,则完全是取法邓粲罢了。
毋庸置疑,凡载入史册的作品文籍,必须熟悉诸子百家的体例风格,才有可能不误入歧途。那么其中优秀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贵在揭示了世道兴衰的征兆表象,并成为后代防患未然的警戒借鉴。因此,每一朝代的史书记传,无论其为何等体例,必将与日月一样出没存生;其所彰显的英豪才俊及其王霸事业,都必将与天地一般广大长久。
汉朝立国之初,史官一职,颇显尊荣。在当时诸侯国及其各州郡的主要言行记录文本,都必须定时汇集到中央的太史府。随后,朝廷的史官借此洞察各地方势力的风声动向,并为帝王将相提供适时应变的决策信息。另外,太史官还必须查阅馆藏的文史资料,并校验古代的残椟败简,以求博闻强记,而稽古鉴今。所以说,涉及史书记传的使用文辞和书写内容方面,本来就应该以传承下来的经书典籍为准绳,至于在史书中规劝警戒的深浅程度把握方面,更需要效仿并达到圣人贤达的知识水平。所以说,作为一名太史官员,必须由上述的阅历经验和知识储备之后,才有可能据实记录言行,进而才有可能具备中正评判是非得失的水平能力,从而摒弃并防范虚假不实之词的泛滥成灾。
记载王国家天下的史书,以“记传”来书写人物,以“编年”来陈述事端。其中文笔切忌泛泛而谈,究其内容必须真实确凿。但是,如果随时间距离愈发遥远,其事实真相必定愈发模糊不清;如果涉及事件愈发繁多,其头尾路径必定愈发容易杂乱纷争。譬如一个历史事件,其中数人分工不同,如果记录每个人时都将事件背景交代清楚,必定出现重复累赘;如果局限于某个人一处陈述,又必定有失周全。像这样一种整体与局部或局部与局部之间的矛盾,如何才能做到恰到好处,既是史书如何处理的难点和关键吧。东汉张衡曾经指出,在《史记》《汉书》中都存在不少差错过失,而晋代的傅玄也曾批评《东观汉记》中存在累赘烦琐的不足,其实都是上述关键问题没有处理好造成的。
在史书古籍之中,为什么存在“年代越久、伪学越多”的问题呢?像《公羊传·隐公元年》中就说过:“传闻异辞。”(传闻的东西往往各异其辞。)同样,在《荀子·非相》中则说:“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关键信息,传闻越久越简单,越近越详细。)据此,亦不难断定:史书若能够成为信史,其关键就在于宁缺毋滥。然而,世俗习惯追波逐流,而人性时常喜新厌旧,尤其一旦出现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世人通常趋之若鹜,没有多少人会去三思而后行。因此,凡传闻广泛的事情,必定流传越久越广越稀奇古怪;凡记录遥远的东西,必定记录越细越多越莫名其妙。于是,随着时间延长,所谓造假伪书,就是因为人们一般热衷推陈出新,尤其渴望标新立异,所以经常剔除以往史书中公认的事实,反而专门将其间颇多争议问题,给予穿凿附会,并且夸大其词。究其目的,不过就是追求和满足于别的书本没有,而唯我独尊罢了。如此心态和讹传,以至于以讹传讹,最终各种各样谬误以至于泛滥成灾的著书立说的不良风气,不仅是文艺大厦的蛀虫蠹瘤,更是文化事业的奸雄公敌。
毋庸讳言,即便就是实时记录或同时记载的文史典籍,为何也会出现虚假不实的问题呢?只需举例说明,即刻昭然若揭吧。在《公羊传·定公元年》中,针对孔夫子修订《春秋》时涉及到同时代健在的君主,便存在“定、哀多微辞。”(大致本意:对鲁定公和鲁哀公的过错不明说啊。)的缺陷;这既是所谓“背景环境的局限性”,也是在任何时候,针对一些人情世故或说环境利害,所必须要有的理解和尊重啊。然而,关于现实生活中,针对一些尚且权势声望俱在的人物或事件,在如何把握记录尺度上,其实如同民情世俗常态一样:一是习惯嫌贫乐福,热衷攀龙附凤,对于世族大家子弟,即便就是庸才废物一个,也要极力点睛抹彩;二是习惯轻蔑穷困潦倒的人们,热心唾弃失败落魄的人才,即便德艺双馨而且人格品质异常纯洁高尚者,都依然难逃被嘲弄、被奚落甚至被谩骂、被侮辱的人间遭遇。亘古至今,阴阳互怼,季节冷暖;品德优劣,人性善变。这一切原本就是自认而然,应属于见怪不怪的社会现象吧。所以,实时记录、同步记载之所以存在敷衍趋势,甚至还有明显歪曲事实的问题,与其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毋宁讲一开始便带上了有色眼镜吧。
由上可见,凡记载与事实,时间越久必定虚假不实越多,而时间越近也并非越发真实,反而同样存在歪曲和谬误的问题。据实而论,在书写史书中,真正做到了义理中正、剖析周全的应是左丘明,而真正做到尊贤避讳、微言大义的才是孔夫子。因此,杜预在《春秋左氏传序》中,才会有“仲尼素王,丘明素臣。”的赞誉。史传体例,崇尚的是瑕不掩瑜,坚守的是惩恶扬善,而良史之才,贵在中正典雅而且嫉恶如仇。如同农民稼穑,任何时候见到莠草必定铲除殆尽。唯有如此,才是千秋万代始终不会改变的规则准绳。至于如何才能做到繁简适当的方法,再者如何掌握区别真假虚实的要领,还有如何很快理清千头万绪的技巧,以及如何找准辨别是非对错的依据等,像诸多此类的问题,只要真正明确了史传的大纲提要,都会迎刃而解。
纵横比对可知:为一个时代著述立传的史家使命,如同观瞻临摹肖像,一旦传播四面八方或流传万代千秋后,其究竟属于似是而非还是惟妙惟肖,则完全任由他人各抒己见,并且一定是互有短长。但是,纵观秉文弄章之功勋,横看舞文弄墨之作为,都不会像著述史传一样,尽管殚精竭虑而功高盖世,但却难免顾此失彼,更无法十全十美。所以司马迁和班固,虽然已经属于精通史学的天才大家,但是他们的作品,依然难免遭遇后人的批评谴责。因此,载史立传,如果不谨小慎微,反而任性胡作非为,无论是作品还是作家的身家性命,都必定危机四伏啊。
总而言之:载入史册起轩辕,编年叙事首周孔。王朝更迭似轮转,人子生死如灭灯;成王败寇任由天,褒贬善恶留人间。义正辞严看邱明,南史董狐是秉公。世间兴亡多少事,是非功过一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