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天宗并未接过雁云手里的惊鸿,而是扬起了嘴角,冷漠的浅笑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世人皆知惊鸿是十六行霍家的传家之宝,是号令整个十六行的宝物,丹青峰里多少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你竟然这般轻易就将它交给旁人?”
雁云沉默了一会儿,一双盈盈眼眸笃定地看着迟天宗:“我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迟天宗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的双眼,锐利的目光直直闯入她的眼底:“你怎知我是好人?”
这人心有多险恶多狡诈,她霍雁云到底知不知道?
“我与你萍水相逢,我和探龙的身份你也一清二楚,十六行在竭尽所能追杀我们,你并没有冷眼旁观。”雁云在他嘲讽的目光下没有丝毫怯懦,而是继续道:“即使你性情冷漠寡淡,却没有对我们见死不救。”
迟天宗安静地看了她许久,才道:“若你没有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雁云无奈地笑了笑,轻巧地说:“那就帮我转告他,我是抛下一切独自走了。”
迟天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惊鸿:“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十六行的行主。”
雁云一怔。
生而注定的事,又怎是她说了算的。只是爹去得早,在这时候倘若他在身边,一定会告诉她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自雁云懂事以来便知道十六行一直做着杀人的买卖,只是那时身边一直有四公替她把持着行中事物,她只顾整日学医习武,倒也清闲自在。而今,她不禁自嘲,四公一走,虎视眈眈的人便立刻来登门夺位,将她逼出丹青峰天守阁,这十六行行主当得着实落魄。
雁云抬起头看着深远的夜空,道:“这行主的位子,十年前他们让我坐了,如今又要我让开,是与不是,都由不得我。”
“你杀过人吗?”她问他。
他不语。
“不久前我第一次杀人。”她依旧看着远方,平静地说:“如果我不杀他,就是救我的人死,或者我死。没得选。”她声音很小,似是喃喃自语。
“在十六行里,我学过很多杀人的手法,无论用暗器还是毒药。”她陷入了冗长的记忆里:“所以从小我就认为人命如此轻贱,取之谈何容易。只是当我真正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不过一剑致命而已,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迟天宗一直静静地看着沮丧的她,几句平静陈述,带过一番凄风苦雨。
他看向脚下的悬崖:“杀一个人只需一招,救一个人却需要很长时间。”
雁云轻轻踢着碎石子:“以前不懂,既然有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为什么还会有救人于万劫的解药;既然人终有一死,又何必去救他。”
“那现在呢?”迟天宗看向她。
“现在懂了。”雁云扬起嘴角,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需要她去守护的,道义与情义,责任与承诺,这些在她那装满毒药与暗器的银针楼里从来没有被提及,在她的天真年岁里也从未被谈起,唯有亲身经历江湖风雨,才知其中深意。
迟天宗不再说话,转身向木屋走去。雁云看着他的背影,终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人情味。
一早醒来,幽幽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探龙依旧躺在木榻上休息,神色安详。雁云环顾屋内,却不见迟天宗的身影。于是她轻轻地走出去,生怕惊扰到探龙。
一出门,便看见满地细碎的桂花。
迟天宗站在屋外的药架前整理药草,他的脚边摆放着两只三尺来高的黑色罐子。雁云看着稀奇,就走过去一探究竟。
刚走近,就闻到一阵醉人的酒香,夹杂着桂花的味道,淡淡的,倒很似他的风格。
“是桂花酒么。”雁云问。
“嗯。”他心情似乎不错,破天荒地用温和的声音回答了她的明知故问。
微风吹拂着整个山谷,推起一层层碧绿的浪涛,树叶摩擦出沙沙声响,时不时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鼻尖萦绕着淡淡酒香,脚踩着坚实的土地,她不禁觉得这一刻是如此难得的安宁。
迟天宗悠闲地将桂花洗净,微微碾碎,撒入酒中,时不时闭目轻嗅那淡雅的酒香,香气令他眉心舒展,就像是有一团温暖轻轻熨帖着他的思绪。
雁云看着他的侧影,他墨绿的衣衫在清风下起伏荡漾,他的神情没有沾染上世俗的颜色,这一身遗世孑然自在逍遥,当真让人心生艳羡。看着这个难得有些许人情味的迟天宗,她不禁觉得奇异,明明是萍水相逢,她却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甚至有些依赖之心。
这时他递来一杯桂花酒。
她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酒酿,皱眉:“爹曾说酒是穿肠毒药,他却时常喝酒。”
“一盅酒,几番往事,便是千回百转滋味。”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这惆怅话怎么听也不像出自如此淡漠之人的口中。
雁云望了望屋里,见探龙仍然没有动静,有些担忧:“奇怪,这么晚了,探龙大哥为何还没有起来?”
“今天他是不会醒了。”他淡淡地碾磨着桂花。
雁云一愣:“怎么回事?”
他将碾好的桂花碎末放入酒中,又拿出些许放到案上,道:“我在香炉里放了些安神草。”
她皱眉,等着他接着说。
“你今晚不是要走么,”他抬起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是在等他的解释,于是道:“与其骗他,倒不如让他睡着,等你回来他自然醒了,个中曲折便无须解释。”
雁云狐疑:“你怎么知道我是今晚去?”
他存心挖苦:“你救人心切,难不成还要择个黄道吉日。”
雁云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什么。
他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桌上有一包十味子和一包毒蜂粉。”
毒蜂粉有使人昏厥之用,而十味子则是帮助她驱赶山中蛇虫鼠蚁。雁云心知,不禁对他多了一丝好感。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搭理她,而是自顾自地沉浸在了酿酒的乐趣里。
一番忙碌,转瞬已夕阳西下。
雁云出门前最后帮探龙把了把脉,见他脉象平稳,于是安心离开。出门时,发现迟天宗不知何时又躺在了屋顶上。
“天亮你若没有回来,我便将惊鸿交给探龙。”他的声线如一汪平静潭水,没有丝毫波澜。看她翻身上马,他又说:“出了山谷东行二十里,便是飞鹤峡口。”
雁云牵起缰绳,缓缓道:“有劳了。”
夕阳余晖铺满幽幽山谷,远处马蹄声渐逝,眼看夜幕即将降临,无数飞鸟归来。
迟天宗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许久,闭上眼睛。
也不知险要的飞鹤峡里潜伏着怎样的危险,正等待着这位固执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