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任胭终于见到成徽瑜。
“对不起,我睡得沉,让你在外等了那样久。”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勉强浮个笑,“冻着了吧?”
任胭靠着熏笼把身子烘热,才到她身边:“没事儿,屋里坐着不冷,就是茶吃多了,撑得慌。”
成徽瑜知她不过是宽慰她,抿唇乐,拉着她的手也没放开。
成家和任胭是怎样关系,她不能比外人更清楚。
起先哥哥一头热劲追求任胭,父亲母亲嫌弃她身份低微,老大不高兴;后头任胭跟了辜廷闻,成家更是觉得臊得慌。
这会加上连绣三番五次掺和,甭管待不待见,她肚子里终归是成家的骨血,父母哪里能不护短,两相之下自然不会善待任胭。
任胭不在乎是给她面儿,可她觉得对不住朋友,蔫头耷脑心里愧疚。
“听说女校今儿有舞会,你去参加了吗?”她没话找话。
任胭很高兴地点头:“密斯刘带着我跳了一曲,她跳得很好看,我的手脚太僵硬了,跟不上她,你有空多教教我。”
密斯刘是她们的洋文老师,离校太久,成徽瑜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想了许久才笑:“她是女校的跳舞皇后呢,就我这身子来教你,白白荒废了。”
任胭不赞同:“头疼脑热,谁还没得过病?天寒地冻的,难免病得久,过些时候……”
“小胭——”
“嗯?”
“我这是心病,医生说好不了的。”她满目绝望,眼睛漆黑无神。
“什么病好不了,不过是个庸医,咱们再换个。”
成徽瑜摇头:“听说叶先生为了祭奠逝去的爱情,落发出了家,是我坏了人家的姻缘,合该这个样子,大约也要剃度皈依才能好。”
任胭哭笑不得:“皈依是时髦的事情吗,你说你们满腹遗恨,成天跟菩萨面前转悠,饶是救苦救难的,也觉得委屈啊!”
成徽瑜跟着笑:“我本不信这些,可如今实在没办法,只想去求菩萨保佑岳年,他是个好人,真心待我的。”
任胭说:“岳年先生在牢里并没吃什么苦头,等这阵风头过去,救出来的机会大些,你别急,不会出事的。”
成徽瑜神情郁郁:“我对不住他,若是能再选一次,早该离了北京去寻他再也不回来,用不着现在这样遗憾。”
在她心里,愧疚多于爱情,即便真的跟张岳年走了,这样心思又能让他们长久吗?
任胭问她。
成徽瑜倒是坦然:“可总好过我不爱梁先生,梁先生爱着别人,这是段扭曲的感情,注定一辈子都不幸福。”
任胭拍拍她的手:“张先生曾托人给你带了封信,大约谈论起这些,瞧过了吗,我觉得能宽解你现在的心思,不要多想。”
成徽瑜仍旧绝望:“没有,没有任何信件,想来父亲母亲……”
她没再说下去。
辜廷闻曾将张岳年十数封亲笔信送进了成家,没想到石沉大海。
任胭压低了声儿:“若是你愿意,下回我带来,若是不愿,早早地断了也好。”
想来张岳年出狱,她也该结过了婚。
“好。”
外头老妈儿三催四请,挤着笑脸等送客,任胭没再留下,急急交代了下回再来探望便出了门。
门扇阖上,半扇窗户缝里能瞧着两个老妈儿火急火燎地翻腾屋子,大约是怕她给成徽瑜落下点什么,挑动了姑娘刚被掐灭的反叛劲儿。
好好的闺房,成了座牢笼。
老妈儿给叫了辆车,皮笑肉不笑的:“您往后短些走动吧,小姐身子骨不大好,万一给姑娘也染着了,七爷又怪罪咱们,我这心里老不得劲儿。”
任胭看着黄包车就怵得慌,心烦意乱间瞧着她那双死鱼眼睛,气儿就不顺:“您心里不得劲儿啊,恰好我认识位洋大夫,会做外科手术,改天介绍您二位认识?”
外科手术么,开膛破肚的那样,老妈儿听人说起过,吓得一缩脖子:“姑娘玩笑。”
她冷笑:“病可不能拖着,我讲真格儿的,洋大夫手艺可好了,手起刀落那么一下……”
老妈儿吓得调头就走。
任胭打发走了车夫,抱着小书包等着人来接她。
表盘上的指针折了两道,胡同口有汽车闪着灯进来,一路到她面前停下,前门下来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任小姐,让您久等。”
身边跟着七八个随行都不常露面,这俩人,她并不大认识,随口多一句:“廷闻呢?”
“七爷叫秘书长留在公署,说是元旦饮宴的事。”
“哦。”
她抱着书本预备上车,冷不丁回头要接茬问话,倒把紧紧跟着她的年轻人吓了一跳,压着帽檐,笑得古怪。
任胭心里嘀咕,停住了脚:“早上讲六点半来接我,这都七点了,你们忙活什么呢?”
那人一愣,讪讪地笑:“原本七爷嘱咐了,可谁知道秘书长拉着不叫走,耽搁来耽搁去,就到这个点儿了,您别恼!”
任胭要笑不笑的看着他。
早上她和辜廷闻在院儿里头亲完了,众目睽睽下觉得不好意思,拾掇拾掇就各自忙活各自的;那人只说晚上来接,可没交代具体时间。
她被害得次数多了,心眼都透风:“瞧寻常机灵,他一脱不开身,你们就净整汤儿事,样儿大的嘿!”
那人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一阵儿赛一阵儿的谄媚,讨好的气儿能给人一激灵。
任胭心里越发笃定,这俩人根本不是辜廷闻的亲随。虽未和那些年轻人深交过,但大约知道都是硬气儿的爷们儿,打断了脊骨也能顶天立地。
眼前这模样儿的,活脱哪家里的叭儿狗成精了吧。
她又怕又气,可也不能声张,眼风直往成府瞟:“等会的,我给成小姐送菜的食盒忘了拿了,回头先去鸿雉堂,再回家。”
趁人没醒过神,调头上台阶往成府进。
可守门的再没让她如愿,说是小姐歇下了,不方便再见她。
这里拦了人,后头跟着的就到了眼前,架住任胭的胳膊肘就往车里拖:“小姐快跟咱们走吧,回头晚了,七爷又得怪罪!”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怎么抵得过俩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叫人提溜着下了台阶;成家门上的看热闹,绷着脸憋了笑目不斜视。
任胭死抠着车门不愿挪地儿:“哪儿得罪二位,给个痛快话!”
俩人不搭茬,抻胳膊腿儿要给人掫车里。
她劲儿大,踹人净往要紧处下力气,俩爷们儿硬生生给蹬到地上打滚儿。
任胭腿脚都软了,松开车门扑倒在地,又手忙脚乱爬起来踉跄着往前跑,俩男人站起来捂了肚子跟后头撵,前后三条人影。
到了胡同口,街市上车水马龙,乌嚷嚷的热闹里突然横过来三辆车,堵死她的去路。
她上下踅摸,还没等人到跟前,俩手一搂路边的老树,野猫似的窜上了树杈子,手脚利落到叫人眼花缭乱。
这么着还不放心,捡块稳当的枝杈坐好,她掰了两根枯树条前后扫荡,还眯着眼拿树枝去捅往树上爬的人。
老槐树还挺高,长得笔直,爬上去就不大容易,何况还有个女夜叉居高临下守着关隘,劲儿又冲得很。
坐那儿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这么着,辜廷闻听着信儿赶到,地上横三竖四躺了好些被杵着鼻子眼的嚎叫的,叫逮个正着。
他仰头往树上看,小姑娘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乌漆墨黑的天儿,看着老吓人。
“胭胭——”
回答他的是两根被丢下来的枝杈,举开的伞骨子似的,后头是姑娘家的气儿声:“容我缓缓,腿抻着筋儿了!”
任胭把脸贴树皮上收腿,天冷,架得时间不短了,骨节咔吧咔吧直响。
“下来,我接着你。”
她舍不得,直摇头:“别介,我长肉了,回头再给你砸土里去。”
随行绷不住乐:“七爷,咱们上去扶任小姐。”
辜廷闻抿着唇,一言不发,收眼镜脱外套——
架势拉得大,任胭吓一哆嗦,又不是孩子了,辜七爷街头爬树,明儿登报纸叫人笑话。
她冲下头直摆手:“别动啊,我下来了,接住喽,要是摔着我,腿打断!”
说是跳,也都爬下来一半才往他怀里扑。
辜廷闻接了人,拿大衣给围住,揉搓她的身子:“伤着哪儿了?”
她闷头打了俩喷嚏,齉着鼻子:“没,我不伤人就不错了。”
不瞧躺一地的爷们儿,说出去,老长脸儿了。
他又气又乐,想揍她又舍不得,抱着人贴在怀里给取暖,慌张的心才觉得踏实。
公署里头秘书长拉着不放人,絮絮叨叨说父亲母亲的事情,大约是要缓和关系;终归是长辈,辜廷闻耐着性子听。
后头有人来请秘书长,他避在一边,冲楼下看时隐约瞧着禾全在同谁讲话,那人寻常似乎是跟着任胭的。
他觉得古怪,下了楼才知道那七八个年轻人接了他遇刺的信儿,才离开任胭匆匆赶来,那小姑娘正孤身一个在成家。
对于成家的好印象,全被连绣一个败干净了,辜廷闻压根儿信不过成家那对长辈,草菅人命,徇私枉法。
事实确实如此!
辜廷闻坐在成家的正厅里给任胭扎伤口,成家父母在侧座相陪。
方才任胭逃跑慌乱,伤处又被斜刮了道口子,好在不怎样严重,就是模样惨烈,他给上完了药还直皱眉头。
成家老爷趁着空搭话,讪笑着:“世侄啊——”
“成叔叔!”辜廷闻小心翼翼地给任胭放袖口,“今儿这事,咱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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