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她梦到了任越。
不是她想念这个哥哥,而是在她曾看见过他杀人,端着火枪,火焰沉闷地飞灼而过,对面的小女孩儿应声倒下。
那个女孩儿是任家的家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就剩一双耳朵极为灵便,却反而因此常常被少爷小姐们戏弄,最后死于非命。
尸身被丢在废弃的塘里,飘进了任胭住的破败小院。她和腿脚不便的老妈妈将人捞起来安葬,发现她怀里还有只没绣完的荷包,上头是任越的名字。
后来她为了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女孩儿跟任越打了一架,险些砸掉了他的门牙,自个儿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连累母亲被父亲责罚,扣了半年的月钱。
多少年前的事了。
可她今日忽然梦见,那个女孩子在又湿又黑的土坑里睁开了眼睛,抓着她的手腕说:“胭小姐,我好疼啊!”
任胭醒了过来,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努力平复乱成一团的心跳。
汗水浸透的额发被拨开,有只手掌轻轻地摁了摁她的额头,低声问:“还好吗?”
是辜廷闻。
她翻转酸疼的身体,努力汇聚视线去看他。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柔和的灯光笼着他的衬衫长裤,还有被她从腰间拽出来攥在手里的衣角,已经揉出密密麻麻的褶皱,看来时间不短了。
她很不好意思,低低嗯了声,问:“几点了?”
辜廷闻托着她枕在腿上的头,俯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手表。表盘掀阖,他靠坐着的枕头滑倒下来,任胭把它抱进了怀里。
“八点刚过一刻,你睡了四个钟头。”他笑着,舒展了僵硬的手臂,抚了抚她的脸。
任胭搂着枕头翻回去,瓮声瓮气地说:“我梦见我哥子了,他杀了人,那个女孩原来伺候过他,也伺候过我。”
“过去的事了。”
他下床,绞了热毛巾来给她擦脸。
脖颈里也有汗,他的手停在那里,轻笑着问她:“可以吗?”
解女孩子的衣服前,还要询问清楚,多么绅士的人!
“哦。”
她没有犹豫,躺平了身体,把枕头捂在脸上,感觉他的手指扭开了睡裙的木质纽扣。
一共六颗,轻柔平缓,不急不徐,却在她心里放了把火。
暖和的毛巾擦过她的脖子,胸口,最后捂在她的肚皮上,拭了拭。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只听见他渐趋不稳的呼吸,热毛巾被挪开,肚脐上落下一个吻。
一激灵,她缩了缩肚子,连脚趾也跟着蜷起来。
“抱歉。”
惊着人,他很快从欲望里抽身,扶着她的手臂将她翻个面儿,伺候完后背,系上衣服。
任胭从枕头里扬起脸。
逆着光线,他的眼睛一片漆黑,很暗,像是有水流不停涌动的漩涡。
“没关系。”她说,大约是被漩涡搅乱了神智。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笑起来:“去吃饭。”
“好啊。”
花园餐厅里,她再次见到许佛纶,还有始终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的年轻爷们儿。
康秉钦是辜廷闻朋友鲜少寡言的人,她很好奇他们的日常交流。
“无趣得很。”许佛纶在专心致志地品尝牛排,刀叉挥动自如,实在看不出手臂有伤。
只看一眼,就已经明了她的心思,任胭越发喜欢这样聪慧的女孩子:“许小姐的伤……”
“没关系,一道口子而已,就是坏了我一件新旗袍,可恶!”
她叼着叉子,皱着眉头,露出年轻女孩儿应有的娇气。
可半个钟头之后,任胭才知道这个娇气的女孩子算计了辜廷闻两回,还送了她一份大礼。
“是你未婚夫的心意,同我无关。”许佛纶坐在舞厅的绒包沙发里,捧着下巴听人演奏西洋乐器,脊背笔直,张扬从容。
任胭想起报纸上对她的评价,骄纵成性,红颜祸水,着实是谬言。
许佛纶对此也毫不在意:“我骄横我的,他纵容他的,若有一日情分不在,一拍两散。”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满满盛着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后来她起身,悄悄握住任胭的手:“喜欢他便同他好,若不喜欢就利落地分开,旁人的眼光那是别人的事,同我们何干?”
三言两语,是她的气度,也解了任胭的心结。
许佛纶把她交到辜廷闻手里:“完璧归赵,辜先生。”
然后她的腰身被康秉钦搂住,带进了舞厅;手臂上有伤,她只是乖顺地偎在爷们儿的怀里,偶尔扬起脸笑,还是个青春年华的少女。
“这么说,我欠承敬的人情,又多了一个?”辜廷闻揉揉任胭的头发,笑得意味深长。
被拆穿了深埋的心事,她很不好意思地吹捧:“唔,一个是还,三个也是还,七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您是这个!”
他抵着她的额头,弹了弹她竖起的大拇哥儿:“她为了你敲我一笔竹杠,我还得心甘情愿地相送,你的这位朋友,交得甚好。”
她急了,回攥他的手:“不兴抢回去的,许小姐说那是你的心意!”
“你说是,那便是。”他点点她的脑袋,“任老板,带你去见见长辈。”
他说长辈,自然身份显赫,只是没想到那样举足轻重。
这晚的私人会面很快见了报,同时还有风头正盛的鱼羹,撰稿人极尽溢美之词,神仙滋味,人间哪得几回?
任胭当日匆忙间并没有为鱼羹起名,坊间如今传言日盛,街头巷尾一遭过去,神仙鱼羹的美名已经是妇孺皆知。
昔日的流言蜚语因此被重新掀起,可又很快被鱼羹与私人聚会的热闹劲儿掩盖过去,甚至还有任胭与许佛纶共同进出利顺德饭店的影像,也能引起三五日的热议。
肖玫在医院住着,成日里上蹿下跳地跟人介绍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厨师就是她的师姐,任胭拎着食盒去探望,她就拉着她在病房里东溜西窜。
“师姐,你可有名啦。”肖玫扒着她的手臂讨好处,“上回你给我做的糕点,咱们整个医院人都知道,好些来求我请任师傅掌勺!”
任胭被她闹得脑瓜子疼:“你上这儿养病,还做上掮客了,真能耐!”
肖玫拍拍胸脯:“那可不,我结识了好些馆子的掌柜呢,上回还有位上海来探病的大师傅,专做湖上菜,我兄弟!回头介绍你们认识!”
任胭瞅她一眼:“就三天时间,您老可真不闲着。”
肖玫得意洋洋:“我本就没多大事,我爸老不放心我,琢磨着我是不摔傻了。您瞧我这模样,多机灵呢!”
“机灵机灵,我瞅您这脖颈子上都安了轴了!”任胭被她揉得东摇西晃,被迫无奈,哄她一句。
肖玫推她一把,翻了个白眼:“您就不能正经夸我一回?”
正经夸着,任胭琢磨起一事儿,许佛纶给她讨了老些本钱,开馆子的事儿就得一里一里提起来,不然回头出了师再预备可就晚了。
做生意要人要门脸,宅子院儿只要有大洋就好踅摸,人么,最是难找!
堂口上的要机灵会来事儿,后厨里的要人品要手艺,万一回头请了个杜立仁那模样的大师傅来,她镇不住,大伙儿一块歇菜!
肖玫嘀嘀咕咕的倒是提醒她了,这小丫头聪明机灵嘴巴巧,她往后省不得要求这位人才四方张罗;又是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任胭越瞧越满意。
肖玫被她打量得毛骨悚然:“师姐,您有事没事儿啊,该不会乐颠儿了吧,完了,我爸又得揍我!”
任胭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儿,等明儿身子好了出院,我给你接家去,咱们一块住着!”
“是不用回无锡了吗?那敢情好,没人管我了!”
她逃出了笼子,兴奋地搓着手跟后头,看着任胭要笑不笑的模样又犯嘀咕:“总瞅您这模样不对味呢,该不会憋着坏,要把我卖了换大子吧?”
任胭慈祥和蔼地笑:“那不能,你可比大子值钱多了!”
肖玫抽了口冷气。
要讨人家姑娘搭伙儿做生意,总得跟人爹妈交代一声,任胭见了肖同,头个就说这事儿。
“要说是你我没不放心的,只是那孩子顽劣不懂规矩,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性子,我心里老惦记着。”
任胭笑:“回头您跟后厨,总能照看着不是?”
肖同没料着这出,笑:“这还有我的事儿呐。”
“您是我师父,得照看徒弟一辈子的。”任胭一脸乐模样,“再说了,您还有事儿没办完不是,做厨师也好有个遮掩。”
话都说的这样明白,肖同哪有不应的道理:“叫你担着险。”
“您可别说见外的话,这事儿咱就先这么定下了。”
关起门是她的雄心壮志,出了门,进鸿雉堂还是低眉顺眼的帮案师傅。
人刚从天津回来,掌柜的亲自登门来请,话里的意思是歇过了大假也是时候上工了,回头神仙鱼羹制一道,大伙儿尝尝味儿。
任胭应了上工,可没说鱼羹的事儿。
掌柜心眼子一转悠:“任师傅这是打算着自立门户?”
任胭笑笑:“我才跟堂里不到一年,说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可谁也不能跟谁一辈子不是,我也得有点傍身的巧宗,回头也好活着。”
“七爷知道吗?”掌柜的问过,笑着打嘴,“说糊涂话了,您这回上天津可不就是七爷领着的,可是遇上好东家?”
是去天顶上那位的府里做家厨,还是应了康家人的邀请,这么利落,七爷也舍得?
任胭摇头:“眼瞧着厨师工会切磋的日子在眼跟前,不敢琢磨这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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