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讲到这里,再往下去就该坏了情分,回头见了面,就得有种夙世冤业的意味。
任胭不愿他两个落到这地步,斟酌了半晌才挑句好聚好散,留些余地,往后……
可这也要辜廷闻点头。
当初他来同她讲做对情侣,如今分开也要人同意,一厢情愿不成事。
里头始终没什么动静,烛影浮沉,先前的水声像是她不讲道理时的妄想。
她低着头,眼睛越发酸胀难忍,抬手轻叩门扇:“七爷……”
一声唤百转千回的,说尽了她的心事。
“若是您没别的话,咱就这么样了,往后我好好的,您和……也好好的。”
有些话,她始终没说出口。
半晌,里头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急促,奔着门匆匆而来。
这是要当面说离散了?
谁又爱东劳西燕,没得伤怀!
任胭的心一霎提到了嗓眼儿——
门却打里头反扣上了,带起的风扑到任胭脸上,五月的夜里还有些微微的凉。她哽得嗓眼儿发疼,调了头上穿堂。
走了两步,心里又不甘心,悄悄回头——
万籁无声。
任胭心神恍惚,脚下不成了步子。
前些年在保定,她的二姐姐也有过心上人,不过心上人搁她心里的时间并不长,自己连本书都没来及翻完,二姐姐就有了新的情郎。
她也看过二姐姐分手是怎样伤怀,可外头看场电影听场戏,要么铺子里逛两圈,也就喜上眉梢了,她也可以这样吧?
回家歇一宿,明儿上工,忙过一整天,等着再睁开眼睛,约莫是能忘记辜廷闻了。
想到这里就更难受了,凭自个儿本事喜欢的爷们儿,怎么能说忘就忘?
她耷拉着脑袋走得东倒西歪,没留神那窗户后头露出的半张脸。
小厮悬着心,看任胭消失在夜色里,撂下帘子再望一眼床上躺的爷们儿,更是惴惴不安。
“这怎么个事儿呢?”他捞了条毛巾沾热水,跪到床沿给人擦脸,“好好儿的,怎么就说不愿意跟您了,七爷,您这罪得遭到什么时候?”
辜廷闻跟床上躺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下巴上隐隐的有了胡茬,显得脸颊更加瘦削。
小厮擦完了,跪坐在脚踏上叹气:“还有七天,快点儿过吧。”
都说虎毒不食子,老爷太太就这么样心狠?
曾经的五爷不听话给关牢里头,叫什么狗脚歹人给咬了几口,接回家来成天缩在屋里头不敢见光,后头趴地上抽搐嘶嚎,吓得人夜不能寐。
平日温和善良的五爷,到后头几日连少奶奶和小少爷也都认不得了,狂躁起来抓了小少爷的衣服就咬,一里一里,就这么生生地耗没了。
如今七爷呢,不过是叫知道了和任胭定了情,竟被在吃食里下了药,一日清醒不了几时,成日浑浑噩噩地躺着。
今日幸好是他在,若是真叫任胭闯了进来,不定得闹出多大乱子。
这节骨眼上,七爷自顾不暇,怎么去救那个莽撞天真的小丫头?
分手就分,回头七爷再把人追回来就是。
万事,等订了婚再言语吧!
他叹口气,爬起来吹灭了蜡烛,抱膝在脚踏上坐着,俩眼瞅着外头——
这天儿,可真黑啊!
任胭在这乌漆墨黑的天里险些栽了一跤,崴了脚,叫漂亮小丫头给搀出来的,脸上没个笑模样,甭提多惨了。
成世安扶了她的胳膊肘朝脚上瞅:“要不是我知道廷闻的为人,以为你俩干仗去了,摔得怎么样,带你上医院。”
任胭咧嘴笑:“拐了一下子,回去跌打药膏子一抹就完事儿了。”
“你活得可真粗放!”
成世安开了车:“我看你这月饼脸都要生白醭了,也不像能上馆子对付一口的,叫人送份饭菜上家里头垫巴吧。”
车外的灯影把任胭的脸晃出五光十色,辨不出她原先的模样,光看着她笑:“谢谢您……还有您那比方,一如既往的叫人瘆得慌。”
成世安乐:“话说完了,心里头高兴了?”
任胭嗯了声:“原先跟我心口上压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现在大石块子叫她剜了,倒是不堵,改疼了。丝丝缕缕的那么样,喘口气,浑身都打哆嗦。
成世安没言语。
不妨听任胭问:“以前,成先生的红颜知己不少吧?”
女人都爱翻旧账本子吗?
他有些失望,还是颇为耐心地笑:“尚可。”
任胭听了,自顾自乐:“那,有主动跟您提分手的吗?”
有倒是有,欲擒故纵罢了,重中之重还是那个擒。
偶尔他闲来无事,乐得配合演出戏;若是不大高兴,纵也就纵了,不能讲他薄情寡义。
他想了想,说:“爷们儿好面儿,这么样事情,你心里头明白,咱不言语了。”
“好。”
任胭笑,可又落落地耷拉下唇角。
辜廷闻大约也是觉得没有面儿吧,才不肯见她。
她又长时间不肯开口讲话,成世安心里跟猫爪儿挠的似的,说两句俏皮话逗她乐乐,她倒也捧场,可心思不全然在这上头。
车停在砖塔胡同,送给她的除了一食盒,还有把娇艳欲滴的黄月季。
不值钱的物件,送的他心里忐忑不安。
可人姑娘很高兴,颠颠地跑回院儿里,包了两包亲手做的点心和一坛子茉莉花酱塞给他,算是回礼。
有来有往么,成世安看到了希望。
他想,毕竟辜廷闻要许配给自个儿妹子了,任胭再揣心窝里头也得掏出来不是?她是个果断有主意的丫头,这样事儿哪能委曲求全?
所以,如今算是给他腾了地方。
兜兜转转,她还得是他的人。以往一场鸳梦而已,在意人家过去没必要,看得是以后。
副驾座椅上摆着两摞小纸包,还有一个小瓷坛,没开封就闻着香,成世安乐,回家的这条路都是茉莉花味儿的。
从未有过的事儿。
任胭送走了成世安,再进院儿,邻居们的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始终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下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晚把酒言欢,多好的事儿,应该常常有才是。
回了屋推开食盒,一碟碟摆上吃完,再洗漱睡觉。夜里醒来一回,看着沙发上靠着个人。
再仔细瞧,是场梦。
她瞠着俩眼直到上工。
肖同叫人请了去,大师兄带着她在后厨晃悠:“咱这儿跟杜师伯那儿不一样,只围着米面打转,抻的面,压的饼和揉的点心,成了模样就交给炉灶师傅那儿。”
他比了比两位上了年纪的师傅:“李师伯和郑师伯,跟二位后头的是你三位师哥,瞧模样顶大了,其实才二三十岁,叫火烘的!”
他压低了声儿调侃人家,得了三个白眼。
任胭跟着乐。
大师兄又说:“咱这儿的面、皮,包子饺子馒头卷一类的大案归蒋师傅,瞅咱这屋儿最壮实的那位……”
蒋师傅两步赶过来,张着蒲扇似的大巴掌要揍人,他拉着任胭到处乱窜。
“咱们师父看管小案,鸿雉堂的一百九十六道点心,多半是出自他和三位师伯叔的手笔,往后咱们一道儿习学。”
他塞了本点心簿册搁任胭手里,又带她上别处:“那儿坐着的是面锅朱师傅,后儿跟着的是他俩徒弟,前儿出师一位叫别家馆子请了去,如今正踅摸好徒弟呢,本事大脾气也大。”
瞧他脸上的意思,是叫她往后收敛着点。
任胭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原先在红案那儿也有各式各样的分工,只是杜立仁不待见她,大伙儿也不好给她分派,这儿看着那儿守着,做的仍旧是杂工的活。
往后有了个帮案的名儿,成日里杀鸡宰鸭,泡发收拾干货,勉强算是个水案。
像杜立仁这样的红锅主厨名儿响手艺高绝,使得是第一面灶第一火眼儿,做的是大菜,除了做汤菜的几位二锅和三锅师叔能给他搭把手,一般而言没人能靠近。
连他带的三徒弟也不肯轻易教授,只给远远地看俩眼,使上密不外传的手艺,连几位师叔也不得在场。
那会她扒窗户偷师叫他给察觉了,往后她再没能捞着丁点机会,叫防贼似的防着。
名义上的师徒罢了。
自她那便宜师父再往下数,就是二锅的几位师伯师叔,虽比不得杜立仁,那可也是红案里的大拿,外头人提起来是要数大拇哥儿的。
师伯师叔们是乐于倾囊相授,只可惜的是不是她拜的师父,授归授,但心有顾忌所教有限,等学到手里也就是皮毛罢了。
她也曾给墩子上的师傅搭过手,头墩搭配菜和编制菜触不到,只跟着二墩和三墩的师傅切配;要么看着冷墩子师傅做两天烧卤凉拌,回头再跟笼锅师傅学学蒸菜。
杂七杂八糊弄了一通,学得不精细,最后还叫人给撵出了师门。
如今她到了这儿,人仔细教,她就得重头好好学。
大师兄领着她逛完,给送到蒋师傅那儿:“师父走前交代,你今儿跟这儿琢磨米粉面团,再调调面胚。说是往后就算做洋点心,这些也得分细喽。”
任胭点头,呲牙乐:“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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