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经就这样装成既聋又哑的残疾人扯着瞎子的竹竿去了驴堆集公社。他们刚进公社大院,瞎子就嚷开了。公社领导还都没有上班,瞎子嚷了一阵见没人搭理,就喊着公社书记要公社书记出来。
在公社值班的一个胖老头见有人喊着书记嚷些不干净的话,这些对公社书记不恭敬的话可是天塌的事儿呀!就急忙忙跟头把式地冲到院子里。
当胖老头见是瞎子在嚷,很熟悉地与瞎子打着招呼说好话,要瞎子先回屋坐着,有啥事儿等书记上班再说。
三神经看出来了,瞎子刚才说的还真不是假话。在公社值班的胖老头对瞎子就显得很怕,从胖老头说话的口气里也能感觉到公社书记对瞎子也是敬重。
“张大英雄,我是殷秘书,今儿咋的一大早就发这么大的火呀?你先坐下来消消气儿,有啥不顺心的先跟我这个秘书唠扯唠扯。咱们书记都安排过好多次了,要你们大队一定要照顾好你的衣食住行,说你们这些英雄是建国功臣,没有你们的流血牺牲,就没有今天这个社会,就没有今天的幸福日子。”胖老头扶着瞎子胳膊,一脸喜笑着软声软语地说。
“少跟我摆这个迷魂阵,当年打小日本的时候,这迷魂阵可没有少摆。我们团的团长和指导员就经常跟我们这些连级干部唠扯《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啥的。你别以为你跟我说上两句迷魂的话就能把我给迷魂住了?”被这个胖老头殷秘书喊做张大英雄的瞎子仰着脖子红着脸,两只已经没有眼珠子的眼皮来回动了几下,说,“我这火儿已经憋了一个冬天了,这个冬天要不是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还把我当成英雄当成功臣,东家一碗粥西家一个馍地伺候着我,我早就饿死了。这就是公社书记说的要照顾好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剩了半条命的老战士?”
“这么严重?”胖老头殷秘书很吃惊。
“我们大队书记说了,他们是按照公社的安排每个月供应二十斤粮食,三块钱的津贴。二十斤粮食能干啥?三块钱的津贴又能干啥?就是那些年,再苦也没有苦到这个份上,虽说那个时候没有,可从上到下都没有,现在好了,日子好过了,是你们这些人的日子好过了。我们这些人呢?我找大队书记理论,他说理论也没有用,公社就是这样布置的,我这只好过来找公社书记理论理论了。”瞎子张大英雄眨巴着没有眼珠子的眼皮,鼻孔一张一合地显得很生气。
“你们大队书记竟是胡扯!”胖老头殷秘书听了瞎子张大英雄的话,整张脸一下子涨得像吹了气儿的猪肝儿一样绛紫绛紫的。他起身一拍身边的桌子,马上咬牙切齿地说,“咱们公社书记反复在公社干部会议上讲,你们这些老英雄一定要享受咱们公社最好的待遇,一定要按照公社书记的待遇去照顾你们这些老英雄老功臣,咱们公社书记要求每个大队要按照他的待遇,每月供应你们这些老英雄老功臣三十二斤口粮,八块钱的津贴。大队实在有困难的,可以向公社申请补助。这是咱们公社书记在整个公社干部会议上反复强调的问题,不是只对哪一个人说的。你们的大队书记,竟他们的这样混蛋!”
三神经在旁边装聋作哑地看着瞎子张大英雄和殷秘书,使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瞎子张大英雄原来还是个连长呢。至于连长是多大的官,他心里没个谱儿,反正听别人说过连长的官不小。他瞅着瞎子张大英雄,又瞅了瞅胖老头殷秘书,心里也胡乱地琢磨着一些他自认为应该很合理的想法,像瞎子张大英雄,那可是为了解放全国立过功的,英雄的衣食住行应该有全国承担,咋的就让英雄所在的大队负责呢?
胖老头殷秘书生了一会儿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的干部就是这样,上面下达的东西到了他们那儿就成了他们的意愿了,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怎么扑腾就怎么扑腾,完全依着自己的想法,把上面的精神作为参考了。”
“我不管我们大队书记咋的了,他让我来找公社书记讨个说法,我就来找公社书记。我们大队书记不按着公社的安排,那是该由公社处理的事情,我这个半条命的人管不了,今天就要公社书记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瞎子张大英雄皮影戏一样转动着头,用两个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那两只空瘪的眼睛不时地眨动着眼皮,像是在心里琢磨着啥子似的。
胖老头殷秘书连续出了几口长气,看着瞎子张大英雄琢磨了好长一阵儿,心里怒火没消地说:“待会儿公社书记上班了,我得先反映这个问题,让公社党委讨论一下,干脆让民兵过去把你们大队书记给绑了,关他几天黑屋,看以后谁还敢不按着上级的精神去做!你们这个大队书记的这种做法,严重破坏了上级的指示精神,损害了党在人民群众心里的形象,不予以追究是说不过去的!”
瞎子张大英雄动转动着脖子来回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殷秘书的说道,他好像没咋的放到心上去。秘书不带个“长”,放屁都不响,他搁这儿生这个气发这个火,事儿还是解决不了。
“张大英雄,你仔细地想想,你们大队书记是不是还有其它过份的地方?这次咱们要和他一并清算了,绝不能让这种目无上级目无指示的做法在我们这个地方成灾成害!”胖老头殷秘书又一次把脸凑近瞎子张大英雄的跟前,板着脸色很是气恼地说,看样子马上就能把那种目无上级的大队书记拉过来,嚼巴嚼巴咽到肚子里去。
三神经站在旁边,听到胖老头殷秘书这样说话,很想多嘴给这个他并不清楚官位大小的秘书火上浇油说几句大队书记长短的话。可他不敢张嘴,这儿是公社的地方,不是老鸹窝。并且这个秘书是吃皇粮的公家人,自己万一哪句话说得慌张了,冒犯了这个秘书,那可不是好玩的把戏!忽地他又记起了瞎子张大英雄的安排,在公社这个地方,要装聋作哑,免得惹出啥子兜不起来的祸事儿来。他来回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给肚子里的话憋得发痒发燥的喉咙管子,吧嗒了两下嘴,想说的话又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瞅着眼前的瞎子张大英雄和胖老头殷秘书,忽地又在心里笑自己太不知道轻重了,咋的还会有刚才要说话的想法呢?自己现在心里最要紧的想法应该是瞎子张大英雄答应自己的二十块钱。就是说自己能在这个地方说话,也是一个泥腿子的话,言轻气飘的,在这个地方还不如他们这些当官的放个屁能够惊人。至于说瞎子张大英雄能在公社里说道出啥子名堂,这跟自己也压根没啥牵扯。
胖老头殷秘书见瞎子张大英雄对自己的话不放心似的不往心里去,有些难堪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老英雄,你就放心了,这事儿我不仅要在公社书记面前反映,还要在公社党委会上提出来。这样冷落我们这些老英雄的做法,就是大家说的那句话,吃着果子忘了树。没有你们这些老英雄的浴血奋战,今天的人们去哪儿吃果子去?”
三神经管不了啥子吃不吃果子忘不忘树的事儿,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儿,他现在就只琢磨着瞎子张大英雄待会儿会咋的向公社给他讨要二十块钱,能要出来是已经定局的事儿了,就是不知道这个瞎子张大英雄会咋样开口,直接向公社提出来?还是会找个啥子理由?他在心里这样琢磨来琢磨去,看瞎子张大英雄这个样子,一准不会拐弯抹角地向公社提出二十块钱。
瞎子张大英雄塌瘪的两眼严格说起来跟本不能叫眼了,只能算作是窝坑儿,更厉害一些的话说,就叫窟窿。三神经瞅着瞎子张大英雄的两只眼,心里忽地又琢磨起瞎子张大英雄的两只眼是咋的给炸成了这个样子,那半张脸又是咋的炸没了。
三神经正琢磨着瞎子张大英雄的那两只眼和半拉脸,忽地听见瞎子张大英雄张嘴就要这个胖老头殷秘书先拿二十块钱出来。
胖老头殷秘书没有问瞎子张大英雄二十块钱的用处,只是有些为难地挠了两下头,轻声与瞎子张大英雄商量着说:“老英雄,我这儿也没有二十块钱,有的话就先拿给你。你稍微等会儿,上班之后我就到会计室去给你支。老英雄琢磨琢磨,大约摸得多少,待会儿一下子从会计室都支出来,你来去也不方便,放在身边有用的地方随手就用了。”
“二十块钱就难为了?”瞎子张大英雄笑了一下。
“老英雄,你想哪儿去了。这儿真不凑手,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津贴,还有一家人吃饭,孩子刚工作,手也大……”胖老头殷秘书很不好意思地说着他的难处。
“等会儿就等会儿吧。”瞎子张大英雄听殷秘书这么说,也就不再紧赶着要殷秘书拿出二十块钱了,他晃了两下头,眼皮动了动,说。
三神经心里一下子有点儿难过了,这个殷秘书咋的就不去找会计把这二十块钱拿出来呢?这二十块钱到自己手里了,自己就能马上离开这个让自己感到憋屈的地方,找个背风儿有日头的地方睡一觉,俗话说了,囤里有粮心不慌,这二十块钱装到自己的兜里,自己心里几天都不会慌,几天都能油嘴肥肚子地吃上解馋的口食,吃饱了喝得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躲起来想干啥就干啥了。要是得势,把相好的一块儿叫上,那日子,就是神仙!
公社的院子里开始有人进进出出的了,三神经不觉伸头向外看了看天色,大约摸着下地干活的老少爷们儿们在田地里掏了一个早上的笨力气,这个时候就该要收工回家吃早饭了。在公社院子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了,看着外面走动的人们,他忽然想自己要是一个公家人该多好,不用一大早就听着马老二摇着那个破铃,嘴里还催命似的喊着出工上地,自己要是一个公家人,就可以躺在床上扯着呼噜睡到这日头晒屁股。
胖老头殷秘书这个时候也出了屋子,拐个弯儿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这间屋子里只有瞎子张大英雄和三神经两个人了。
“老英雄,咱啥时候离开这个地方呀?”三神经见屋子里没了旁人,就低着嗓子公鸭喘气儿似的小声问。
“着急了?”瞎子张大英雄尽管看不见啥子东西,还是转过头,脸朝着三神经问。
“老英雄,我跟你不一样呀,待会儿我得赶着回去出工下地挣工分呢。”三神经这样跟瞎子张大英雄说。其实他这样说是有他的想法,早点儿把瞎子张大英雄许自己的二十块钱拿到手,自己就能早点儿离开这个让自己感觉到像是阎罗殿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自己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还装聋作哑地憋得发慌。
“不急,马会儿我就给你要出二十块钱来,你也早点儿回去下地干活挣工分去。”瞎子张大英雄听三神经说要出工干活挣工分,马上就答应三神经。
三神经张开嘴巴还想对瞎子张大英雄再说两句着急的话,胖老头殷秘书进来了,三神经张开的嘴巴来不及合上,立马就呕呕啊啊地叫唤着些他自己其实也不明白的哑巴话,手里还东一指西一划拉地比划着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手势。
胖老头殷秘书给三神经弄了个云山雾罩,瞪大两只眼睛瞅着三神经,挠着头皮愣是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哑巴在说些啥子,更看不明白这个哑巴又在比划啥子。
瞎子张大英雄那双好使的耳朵已经告诉他这个屋子里又来人了,三神经呕呕啊啊的喊叫更向他证明了这一点。当年上前线打仗,就凭着自己的这双耳朵,能听到敌人的方向和远近,能听出敌人的多少和强弱,当时挨了炮炸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这双耳朵会给炸聋了,没想到耳朵没事儿,两只眼和半拉脸没了,连下面的半条腿也没了。
“老英雄,你能听明白这个哑巴是啥意思吗?”胖老头殷秘书看自己实在弄不明白三神经又喊又比划的到底啥意思,就问瞎子张大英雄。
“这个哑巴,前几天我在半路上捡的,估摸着是从什么地方走丢了,在我那儿也住上两天了,刚才我就是给他要的二十块钱,让他拿着钱回家去吧。”瞎子张大英雄把脸转向胖老头殷秘书,说,“这个哑巴,我要说手里有啥宽敞,前两天我就让他走了。家里人丢了他该多着急。”
“老英雄,这个应该有民政部门……”胖老头殷秘书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瞎子张大英雄马上就打断了他的话。
“民政部门就不是政府机关了?就不是为人民服务的了?这事儿现在分这么清了?公社管这事儿就是不务正业了?”瞎子张大英雄像当年打仗端起机关枪一样,突突噜噜追问说。
“老英雄,要不这样,这个哑巴的事儿好解决,等会儿让几个人给他凑出二十块钱来,也算咱这是学雷锋。他这点儿事儿就不弄到公社处理解决了。”胖老头殷秘书看着现在张大英雄说,“要不让他在这儿等会儿,我这就出去找人给他捐钱凑路费。”说完,他又出去了。
三神经的心里一下子就开了花,他咋的也没用想到他的二十块钱要比现在张大英雄的事儿好解决多了。
现在张大英雄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一样把两只手在面前划拉了几下,三神经立马把他放在身边的竹竿递到他的手里,附在他的耳朵跟前问:“老英雄,要干啥去呀?”
“不干啥,手有些麻了,活动活动。自从负伤好了之后,这手脚经常麻木,活动几下就没事儿了。”瞎子张大英雄笑了笑,把三神经递到手里的竹竿又放到旁边去了。
虽说三神经平日里没把谁放到心里去,可这个时候听老英雄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有些为老英雄日常的饮食起居担心起来,这样一个为整个国家连命都没放到心上去的老英雄,竟然还不如胖老头殷秘书显得舒坦,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瞎子张大英雄又来回在面前划拉着两只手,划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放下来。
胖老头殷秘书在瞎子张大英雄刚放下两只手的时候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的散钱。进屋之后,把那些散钱往桌子上一放,回头看着瞎子张大英雄说:“怕是不够二十块钱,好几个干部凑的,也就十多块钱吧,这会儿数数看。”说着,他开始整理桌子上那些散钱,一毛的、两毛的,只有几张一块的,两块的更少,最多的就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钢镚儿。
“有多少是多少吧,也算咱们公社干部的一份心情了。”瞎子张大英雄说,“够这个哑巴路上买些吃的就成,别饿着肚子就好。”
胖老头殷秘书整理完那些散钱之后,小心地数了一下,十八块四毛二。他把这十八块四毛二没有直接交到三神经手里,而是放到了瞎子张大英雄的手里。
脱裤子放屁不是,哪需要多这一道儿。三神经见胖老头殷秘书把那十八块四毛二交给了瞎子张大英雄,不禁在心里这样埋怨,瞎子张大英雄不还是要把这些钱给我呀?
瞎子张大英雄接过钱,转手把钱递给了三神经,说:“哑巴,回家去吧,这些钱路上买些吃的,别舍不得用。”
三神经从瞎子张大英雄手里接过这十八块四毛二,呜呜哇哇地向瞎子张大英雄喊了一阵,然后就出门离开了这个他认为跟阎罗殿差不多的公社大院。
三神经得了这十八块四毛二,出了公社大院之后,猴子拍屁股一样蹦跶着跑开了。这十八块四毛二,自己在生产队一天挣的工分才核算成八分钱,要多久的日子才能干够这十八块四毛二呀。瘸腿胖孙子的杂烩汤两毛钱一碗,十八块四毛二,上百碗的杂烩汤,自己就是放开了肚子一天三顿吃上九碗,也够吃上十来天的了。他在心里合计着这些,忽地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自己咋的就忘了问一下瞎子张大英雄的住处了呢?这个瞎子张大英雄可是一棵摇钱树啊!这个时候再折回去打听?晚了,说不准会碰上有熟悉自己的人,这十八块四毛二也会给要回去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偷鸡不成折把米了。这样没把握的事儿,自己决不能犯傻气。要不,就这样,自己今儿晚晌就在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路上等着。想到这儿,他在心里立马就决定按着这个想法,晚晌就是等到半夜,也不能给这个瞎子张大英雄走丢了。他揣着这十八块四毛二,开始盘算该咋的花销,今儿的口粮不用操心了,只是这一大天的光景该咋的个打发?要不还回瘸腿胖孙子那儿?不成!驴堆集这个地方这大白天的不能呆。虽说老鸹窝里的人不大来这个地方,但三村五邻的也没个准头儿,万一给熟人撞上了,还真不好说道。就这样他心里琢磨着,两条腿信马由缰地往前迈,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很明确的意识,就是不管这两条腿把自己驼到哪儿,都不能离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路远了,要不然,晚晌就会可能错过去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时辰丢了这棵摇钱树。他在一个油条铺子上花了三毛钱买了半斤油条,拎耷着就往瞎子张大英雄过来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