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远也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大祠堂里,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复杂的心情,他还没有忘记十岁那年他想进入大祠堂时与千子打架的情景,更没忘记有那么多人阻止他进入祠堂的情景。他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封建陋习,可是既然这么顽固的存在着,又岂是他一个王向远能改动得了的?
王向远与身边的人相谈甚欢,拿出烟卷来散发给众人。这让人们看得出来,这小子比原来成熟多了,因离开军营没了军容风纪的管束,疏于剐剃,嘴唇上流里流气的小胡子更茁壮地生了出来,真是剃刀剃不尽,精力催又生。
王敬天依然穿上他那件黑色长衫,头戴瓜皮黑帽,以表明他的族长身份,那一嘴长长的飘飘欲仙的白色胡须也无形中强调了他的族长身份,还使得他像是个被重金请来化煞的老道士。他的身左身右依然坐着那几个身体硬朗似乎要永远健在的族中辈份高的老者。
族长王敬天拿起手边的木块,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果然,大祠堂里嗡嗡之语顿然消失了,只听得几位老人时不时地发出咳嗽声。
几位老者先讲了几件很不重要的杂事,最后王敬天开了金口,说出玉言来,他说了今年祭祖的事儿,说是今年是咱们王姓人家来到小王庄整整两百年,到时候得好好地祭拜祭拜,要把排场做得大一些,和尚道士是不可缺的,还要请舞龙队来……讲着讲着,最后,王敬天把话题转到了王玉林和陈月英的坟墓是不是可以迁入祖坟之地上来,他特别强调王玉林的儿子王向远可是给祖先争了大荣光的,所以想听听大家伙儿的意见。
“嗯哪,我是没意见。”
“无所谓啦,反正到哪里也不能转世啊。”
“还是有后代好啊,你看看另外几个死人,有谁会管他们埋在什么地方哩?”
“我是同意的。”
“我也同意。”
听上去,大伙儿起码都没有发表反对的意见,王向远心里一块石头似要落地。
可是这时候,有人从坐位上站了起来,是王冬发,刘翠翠的男人。王冬发高声地说:“我不管别人同意还是不同意,反正我是不同意。”
王冬发的父亲也站起来为儿子帮腔,自然是沆瀣一气。
族长王敬天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同意,总得说出个理儿来吧?难不成王向远在部队上立了功,那大红喜报都是敲锣打鼓地送到咱村上的,还能有假?”
王冬发问族长:“王向远立了功,族里就这么对他;那他要是在外面犯下了大错误呢?是不是就该功过相抵了?老族长您怕是不知道吧,咱小王庄上好多人怕是都不知道哩,我可是听跟他一起当过兵的人回来探亲时说了,他把侯官庄上的侯佩得打伤住了院,差点没死,被部队上的领导关进了小黑屋,站在大会台上被批斗,还给记了个大处分,总算没被部队上押回咱小王庄来;要是被部队上押送回家,咱王家先人的脸面才算是被丢尽了哩。老少爷们们肯定都不知道吧,王向远为什么被调到了大西南的部队上去,那是他原来的部队不想要他了,嫌他是个屌兵,才把他发配到了大西南。这些事儿,怎么就没有人提没有人说呢?”
众人皆惊住了,心想:看来王向远这小子到了哪里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村人中有极个别人曾从外村人的嘴巴里云山雾罩地听说过王向远受到处分的事儿,但因了王向远似乎与他们的生活已经毫不相干,就没那份闲心去究其底细——如今听王冬发说出此言,看来确有其事。
王向远更觉得十分尴尬;若放在以往,他可能早就暴跳如雷了,但他现在知道,他得忍耐,他如果爆发了,王冬发巴不得他把他打伤呢,那他肯定能闹到部队上去,弄不好部队只好将他开回老家来。他的嘴歪了起来,心里的一团火已经在悄然烧起。与他坐在一起的王通达按了按他的胳膊。
王冬发最后说:“我把一句话放到这里,我知道王向远立了功,现在在咱村上咱镇上都是红人,他想做什么,没有人会拦他,我也不会拦他,他想迁坟,那他就迁呗?可他总不能老是待在小王庄吧?等他走了,我就立马把他爸爸他妈妈的坟给挖回去,到时候,你们别说我是盗墓贼啊。”
说完这句话,王冬发拉上他的老父亲,根本不给别人劝说的时间,就挤出人群,朝王家大祠堂外走去。
王向远“豁”地一下站起身来,看着王玉柏和王冬发父子俩的背影,怒声道:“王冬发,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连族长都说过只要我立了功为咱王家祖上争光长脸就能把我爸我妈的坟迁入祖坟地里,咱村上三老四少也都是同意了的。你敢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我爸我妈的坟给迁回耻辱之地,算什么本事,跟小偷没什么两样儿吧?”
王玉柏王冬发收住了正要迈往大祠堂门外的双脚,回过身来,怒目而视王向远。虽然王向远头戴大盖帽一身戎装让他们心中略生忌惮,但心里仍是鄙夷和渺视的,心想你一个小痞子两年一过就能脱胎换骨了不成?特别是王冬发,虽然王玉林早就被就地正法,但是发妻刘翠翠被奸淫之仇乃奇耻大辱,他怎能眼看得仇人之墓堂堂正正地迁入到祖坟之地上呢?他高声道:“王向远,别看你吃了两年皇粮,你也还跟个强盗没什么两样儿。要说小偷的行为,是你当年做下了混帐事体丢了先人的脸,村上人总不会忘了吧,是谁被关到公安局的小黑屋里,又是谁被关进看守所里?警察怎么没把我关进去?警察总不会把好人关进去吧?别看你立了个三等功,也没多少人把你当成好人,狗改不了吃屎!咱们两家的仇还没有完。”
王向远道:“王冬发,你告诉你,要说仇,也是你们家欠下我的,你们家欠下我家两条人命;我跟你说,我永远都不会相信我爸会去奸淫你妻子……”
没等王向远说完,王冬发红了脸,连声音都气破了,问道:“你个小兔崽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向远看着王冬发气歪了的脸,忽然心生一股恶意,一种小小的略带邪恶的灵感来到心头,道:“要说我爸跟你老婆真是有一腿,那也是你妻子刘翠翠勾引我爸,把我爸勾到了她的床上;说不定,你那玩艺儿就不中用,刘翠翠巴不得跟我爸办那事儿呢,她怕是乐在心里呢,谁料想她会倒打一耙,转而污赖好人!”
小王庄大部分人兴许至今还不知道还不理解,心性高傲的王向远虽然保持着心境纯洁,但漂泊混乱的生活却让他见过了多少丑恶,还有,他本来就有着不错的口才,倘真的骂起脏话来,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的他还真是鲜有对手。
王玉柏和王冬发父子俩愈加气得火冒三丈,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他们却不能让自己稍微显得平静地说出王向远说出的那类伤人话,而是只会直接地骂起来:“你个小流氓,你个小狗日的,你个蹲监狱的小畜牲!你头天把你爹妈的坟迁到祖坟上,你走后我第二天就把他们的坟给铲平了……你个小痞子!”
祠堂外也响起了一连串的詈骂声,是王冬发的两个哥哥王春发和王秋发。
王玉柏一家仗着家里男丁较多,就想以气势压服他人。
不管王向远在军营中受到了多少大道理的灌输,不管王月荷的红笔信也曾让他添加了多少自控力,但这是在乡下,在同宗同根的乡亲面前,他怎么能眼见耳闻且接受别人对他和父母的辱骂呢?他提高了声音,道:“我本来很想做个好人,但如今看来,是有人存心不想让我做好人;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想做好人了,王玉柏,王春发,王秋发,还有王冬发你们听好了,你们哪怕是全家都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我真的做不了好人了,我一定把你们全家都做了,制造一起灭门大案,为我爸妈报仇雪恨!”好多村人看见,王向远说这话时眼里燃烧着两团旺旺的火苗,俱心惊了一下。
大祠堂里越来越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