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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上京(1 / 1)

此为防盗章第4章

除了娇杏的冷嘲热讽外, 刘拂在饶翠楼的日子称得上顺风顺水, 白日里练字喝茶,晚上与望日骄闲聊玩笑。

不必五更起床读书, 没有尔虞我诈在旁,无需担忧家国天下, 若非身处青楼楚馆, 几乎与寻常人家娇养的女孩儿没有差别。

这是刘拂自开蒙之后,再没有过的闲适生活。

直到两个月后, 在牡丹花含苞待开的时节,在胡老大夫欣慰的目光下,刘拂的好日子宣告结束。

若非摸透了春海棠的脾性, 按着原先的计划,这伤势本该再反复些时日的。

即便春海棠对自己的好里有九成是为了利益,但剩下的一成真心,就已足够让人动容。

更何况那一分真切, 已在相处的时光里, 悄无声息地加大比重。

“我的心肝儿,大夫说了,你那些沉疴旧疾, 只要慢慢调养, 日后也不会有碍。”

刘拂笑着拉春姐姐坐下:“就算为了姐姐, 我这颗摇钱树, 也会茁壮成长的。”

春海棠扇子打得的更欢:“姐姐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

千人千面, 在见惯了心计的春海棠面前, 最好的脸孔就是直接。

“好姑娘,你养病拉落下许多课程,可得好好赶上。”

刘拂点头应是:“姐姐放心就是,我好赖也是有些底子的。”

琴棋书画本就属君子六艺,她上辈子虽称不上大家,但不拘哪项,都有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

业精于勤荒于嬉,哪怕她在官封少师后就懒怠了这些杂项,应付青楼楚馆中的凑趣也足够了。

春海棠眸子一亮,以扇掩唇,娇笑道:“姐姐我对你冀望极高,你光赶上功课,可不够偿还我这两个月的汤药钱。”

“我那些微末技艺,哪里比得过楼中师傅。”刘拂问弦歌知雅意,却也不点破,“不过领着姐妹们共同进步,想来还是可以的。”

“已是极好的了!”春海棠抚掌大笑,“可见我那五两银子没有白花!”

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价,往日豪掷千金的刘少师摇头苦笑:“姐姐抬举我了。”

她眉眼间藏着的淡淡忧伤,让春海棠误会她想起狠心的父母。

海棠姐姐眸光一颤,干脆利落地岔开话题:“不止落下的功课,旁的事你也得早些补上。”

上下打量一遍刘拂的衣着装扮,春海棠满脸嫌弃:“便是厨下的嬷嬷,也要比你精细多了。若让旁人知道,还不得以为我苛待手下姑娘?”

春海棠对楼中姑娘倾注了十二万分的用心,早就备下了细布的衣衫、简单的首饰还有各色胭脂水粉。

与刘拂同批的姑娘大多是从贫苦人家买来的,素日里一根红头绳都能让她们惊喜数日,即便被卖入贱籍,少女爱美的天性也不曾丢失,看到那箱衣物时多多少少忘了哀伤,便是性情寡淡的望日骄也不例外。

只除了刘拂。

她日日窝在屋中,别说涂脂抹粉,就连头发也不曾精心梳理过,全是用发带在头顶草草一扎了事。再加身上青蓝色的利索短打,便是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五分,说是烧火丫头也不会有人怀疑。

春海棠看在眼里,直到今日才点明。

摇着扇子起身,海棠姐姐精心勾画过的眉尾微挑,向着刘拂抛了个媚眼。

“若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打扮……哼!”

意犹未尽的话,最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慢走。”

望着摇曳而去的风.骚背影,刘拂收起嘴边的笑意,抬头看向房顶,轻轻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明日,怕是不好过关。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刘拂就已醒来。

她利索地起身洗漱,一脸纠结地穿上昨晚挑选出的藕荷耦合色襦裙,缓步移至妆龛前坐好。

铜镜不甚清晰,只能大致照出镜中人的容颜——这还是夺舍以来,她头遭看到自己的脸。

明明是十三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病弱。

整整两个月的修养,日日好汤好菜的喂养,就算春海棠不计本钱的替她调理身体,这短短几十日的滋补,也抵不过过去十数年的亏损。

可即便还未长开,亦能看出含苞待放的美。

若说春海棠人如其名,娇艳如春日的海棠花。那她未见真容时给自己取的艺名碧烟,也是十分的贴合。

如珠似玉,如烟似雾,潆潆如水波,既柔且韧。当所有矛盾的因素集合到一起,就变成了奇异的迷人。

记起春海棠时常吹嘘她如何如何慧眼识玉,揽镜自照的刘拂不由失笑。

看来近百年来,权贵士族对美色的喜好,从未有过大变化。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能从眼角眉梢一颦一笑看出曾经的自己。与前世相比,少了许多骄矜傲气,多了些许楚楚可怜。

唯一不变的,是眉眼间呼之欲出的英气。

比起上辈子的锋芒毕露,如今的面容不知是因为年幼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看起来要温和许多。

望着装着粗简首饰的妆龛,以及各色脂粉,刘拂平生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能凭些微墨色的差别,一眼认出桐油墨与漆涸墨的差别;亦能凭洒金的密度不同,辨出铜丝罗文笺与狭帘罗文笺。却分不出面前两盏颜色相似的香脂,分别有什么用途,又要如何使用。

女扮男装多年的后遗症,直到现在才显现出来。

镜中少女的脸上写满了苦恼。

抬手拢起发丝,刘拂回忆着贵女们繁杂的发髻,试探着编起发辫。

挽发,敷粉,描眉,点唇,能画一笔好画的手却捏不稳眉黛。哪怕有厚厚的脂粉遮挡,也无法掩盖骤然苍白起来的面容。

刘拂看着镜中的自己,猫儿似的杏眼中透出满满的无奈。

她不是个娇气的人,也曾单枪匹马赶赴黄沙漫天的前线、临危受命直抵山峦崩塌的灾区,两个月来无人服侍也过得很是安乐,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怀念过去仆婢环绕的贵公子生活。

身为女子,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长叹口气,刘拂拎起裙角起身,屈指敲了敲与隔壁共用的墙壁。

“骄儿,我需要你。”

今日能救她的,只有望日骄。

洗去脸上不堪入目的妆容,打散头发重新坐回镜前,刘拂拿着木梳一下下顺着仍旧枯黄的发丝。

却步不前,从不是她的作风。

***

刘拂推门而出时,正好对上倚栏嗑瓜子的娇杏。

花楼只在日落后迎客,妓子们也在后半夜才能安歇,是以整个走廊上除了她们这批还未出堂的姑娘,就只有娇杏一个老人。

听到身后的动静,娇杏眼皮一掀,“呸”的得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可见今日福星高照喜鹊登枝,咱们的碧烟姑娘,居然舍得出闺房了。”

其余小姑娘看到这边的情况,全部战战兢兢地的停住了脚步,不敢多出一声。

十几个小丫头挤做一堆,像群瑟瑟发抖互相取暖的小鹌鹑。

刘拂抬眼,对着她们安抚地笑笑。

娇杏的脸色明显掉了下来。

有些冲突是无法掩盖的,既然注定要发生,还不如早日挑明。

虽说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但刘拂是个文人,自有自己的行事方法。

她没站稳脚跟不假,对方也少了做准备的时间。

“姐姐辛苦了。”刘拂拉住想要开口的望日骄,向着娇杏一笑,“看姐姐面色憔悴,可是太过操劳了?”

意有所指得的太过明显。

娇杏神情微僵,借着拿帕子擦拭嘴角的动作掩盖:“我们这样的劳苦命,哪里有什么辛不辛苦。”她的目光略过刘拂只簪着一朵绢花的双环髻,大声嗤笑,“不像有的人,天生好运。三门不出五步不迈,好吃好喝地的吞饮自家姐妹的血汗钱。”

这两个月时间,不止让刘拂摸清了饶翠楼的底细,也让她看清了上上下下的关系网。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别提楼中住了数十个姑娘。

刘拂留意到,在娇杏之前那句话出口时,不远处小鹌鹑们的脸色也确实变了一变。

因娇杏识文断字,性格泼辣镇得住场子,春海棠便将教养新人的任务交给了她。除了刘拂与望日骄,其余人在初进楼时,都受过娇杏百般手段,对她又敬又怕。

刘拂都能猜到,在自己与望日骄不在的场合,娇杏会将她们二人形容成何种模样——凭着鸨母的宠爱作威作福,日后必定能夺得最好的一切。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是性情未定易受人影响的时候。

可惜不论是孤立还是嫉恨,这些小女孩儿最在意的东西,全不在刘拂眼中。就连娇杏发自内心的嫉妒,也只被刘拂当作成事的踏脚石。

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这个世界上,从不曾有过真正的公平。

若想凸显自己的本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入得了贵人眼的对手。

“千金散尽还复来。姐姐熟读诗书,想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刘拂靠近娇杏,压低声音笑道,“毕竟我不止好运满满,还天生了一副好才貌。”

她直视对方,眼中的讽刺只有娇杏一人能够看到。

有些人,做不了朋友,那就不要客气。

娇杏怒目圆睁,恨得咬牙切齿。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只是将手中的瓜子全摔在地上。

春海棠的两个心肝,都不是她能动的:“好猖狂!妈妈若知道她的宝贝儿是这般模样,怕要伤心透了!”

时人最喜女子贤良淑德,更别提花钱的是大爷,青楼楚馆的妓子哪怕像娇杏这般火辣脾气的,在恩客面前也要做出温柔如水的模样。

娇杏的话不中听,但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实话。

随着她的动作,有三两粒不长眼的瓜子,蹦到了刘拂裙子上。

刘拂刚想掀起裙子,就被身旁的望日骄打了手。

啧,穿裙子真是麻烦。

她眉头微蹙,提了提裙摆,任由瓜子滚落。

然后才抬头望向娇杏,轻声道:“姐姐这话说岔了。”

老爷子是计划的好,临了要跟圣上求个情。按套路哭诉忠信侯府数代单传的悲惨史,将圣上说得泪眼汪汪气氛正好,谁成想才指着自己说了个“他是女”就一口气上不来,自此驾鹤西去。

以至于她才丁忧半年就被圣上夺情,还不敢不回去。

毕竟身份早晚要坦白,坦白前万不敢得罪掌握生杀大权的顶头上司。

若不是圣上在宫宴上乱点鸳鸯谱,死活要当场在同席的大臣们府上给她挑个忠信侯夫人,她也不会在刺客冲出来时拼了老命去搏救驾之功。

她刘拂天生的姻缘无着,再不能祸祸别家的好姑娘。

平生第一次打无准备的仗,前半段十分顺利,后半段跟她家老爷子一样掉了链子——给自己求情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耐不住疼厥过去了。

刘拂呲了呲牙,心知被绑的死死的,定是女儿身已经暴露了。

当胸一剑是白受了,真是倒霉催的。

刘拂偏头蹭蹭地面,想将遮挡视线的黑布蹭掉,看看现在是身处天牢还是诏狱,以便弄清圣上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吓她。

粗粝的地面磨得脸颊生疼,刘拂斜躺下去,放弃了挣扎。

她其实不怎么紧张。这里空气清新,没有丁点血腥味,圣上十之八.九是在耍她。

刘拂转转被捆在身后的手腕,咬着嘴中的软布,只当咬着看好戏的同僚的肉。

生死关头居然见死不救,真是白瞎了十几年的交情。

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刘拂一边兴致勃勃地磨牙,一边摆出惊恐不安的神情。

态度到位,才能让圣上早些消气,她也能少吃些皮肉苦。

不过这味儿……不太对啊?刘拂蹙眉,深吸口气。

“唔啾!”因被塞着嘴,突如其来的喷嚏打的又闷又哑。

随着开锁声响起,门外的香气愈发浓郁,刘拂的鼻子也愈发的痒。

熏衣的香料虽各有不同,但都有怡神静心之效,绝不会如此颓靡浓艳。

来者绝不会是圣上与她的同僚。

刘拂又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承认事态再次脱离了她的预想。

如此艳香,只有风尘女子才会用。且这女子,平日赚得的皮肉钱恐怕不多。

她跟随圣上二十六年,对他的性子知之甚详,深知即便是自己的女儿身暴露,圣上也绝不会为了撒火,就如此欺辱多年旧臣。

刘拂眉心微蹙,心知是起了大变故。

听到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她双臂暗暗使力,才挣了一挣,就累得气喘吁吁。来不及想自己的身体为何虚弱至此,立刻蜷起身体护住心肺等重要部位,避免未知的伤害。

木门吱扭扭地开启,浓香扑鼻的瞬间,刘拂突然意识到,她胸前的伤处竟丝毫不痛。

刘拂挡在黑布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可是贯透胸肺的一剑!不修养个把月绝好不了!

只要她还未被罢黜,就仍是大延的正二品大员,不论如何,圣上都不会置她生死于不顾。

就算九门提督与她有旧怨,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前途与她置气。

压下繁乱的思绪,刘拂屏息凝神,等待着时机。

黑布被摘下,明亮的光晃到眼前,哪怕她早已闭眼,眼前仍被晃得花白一片。

“哟,不再要死要活的了?”

刘拂睁开刺痛的眼睛,看向来人。

那女子烟行媚视,打扮的很是过时,吐字是江南特有的绵软。

确实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而这一脸讥笑的花娘眼中,映着个葛衣麻衫面黄肌瘦的小小身影。

柴房中,只有她们二人。

“唔!”刘拂所有的话,都被口中软布堵了回来。

她宁愿直面圣上的雷霆震怒,也不愿自己的猜测成真——京中谁人不知,她刘平明刘少师因年过三十仍不愿娶妻,已交了整整三年的“不婚税”。

三十三岁的成年人,一夕变成个小孩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被捆住的手脚冰冷僵痛,既非黄粱一梦,那是夺舍还魂,还是返老还童?

刘拂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腔子里那颗心脏,在急促地跳动。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说要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可子没说过,当神怪乱了自己的命运时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去。

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刘拂强撑起虚弱的身体跪坐起来,仔细观察着眼前花枝招展的妓子。

显而易见的是,她对她没有丁点好感。

走马过街头满楼红袖招的刘少师,居然会收到妓子嫉恨鄙夷的目光……若让被她抢尽风头的同僚们知晓,估计他们会大笑三天。

只是不知,是否还有重见之日,重见时又是否还能共笑一场。

事已至此,刘拂苦笑一声后,便将烦恼与心酸全部抛之脑后。

她从不会怨天尤人。

看见她嘴角的苦笑,女子嗤笑一声,弯腰用指尖抬起刘拂的下巴,不屑道:“怎么?不寻死觅活的了?”

不知前情的刘拂摆出颌首低眉的乖顺姿态,垂下眼帘任由女子的长甲在脸上划动。

刘拂四肢放松,柔顺地贴合在身后,仅有被捆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连指节都绷得发白。

这样的做低伏小,是她幼年进宫伴读时的常态。可就算是在当年,胆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周默存,也从未如此明着欺辱人。

毕竟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要脸面,所以宦海拼杀中所有的阴谋阳谋,都罩着仁义礼智信的外衣。

大丈夫能屈能伸,保住小命设法脱身,才是当务之急。

刘拂目光微沉,露出些怯懦模样。因被死死钳住下巴,只能抬着头呜咽出声。

她的示弱,让女子十分开怀。

“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女子脸上妒色一闪而过,“别说你娇杏姐姐不疼人,有些话不跟你说明白,日后你吃了大苦头更要怨我”

冷眼打量,见刘拂果真气虚无力,娇杏才飞快地将她口中软布取出。想起刚拉她回来时,要死要活张牙舞爪的模样,心有余悸地吐出口气。

果真,又渴又饿又冷又黑的关上三四天,什么三贞九烈就都忘了。

耕读之家的姑娘?呵!

娇杏厉声道:“且记着,打从你进了这个门子,就再不是什么秀才公的女儿。咱们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把你那套清高矜持统统给我收起来!”

秀才公的女儿?

刘氏乃百年豪族,她早亡的父亲刘齐光十七岁便金榜题名,乃是大延少有的少年英才,那卖女入青楼的腐儒,没一处配做她爹。

印证了心中猜测,刘拂丝毫不觉得高兴。她瞳孔微缩,面无表情地望向娇杏。

“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春妈妈竟也有走眼的时……”

志得意满的娇杏迎上刘拂沉静的目光,莫名觉得浑身都冰冷僵硬起来。她咽下未尽的话,下意识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抵上木门,才醒过神来。

“死丫头,敢在老娘面前拿乔!”娇杏自觉丢了脸面,想也不想便抬手挥了过去。

即便是皇后娘娘,也没得资格赏她巴掌。

刘拂跪坐于地,冷眼觑着捧手痛呼的娇杏。

娇嫩的手掌打在柴禾堆上,自然是疼的。

自打从娇杏口中听到“春妈妈”三个字后,刘拂便知鸨母另有其人,对上娇杏再无顾忌。她阴差阳错恢复了女儿身,就算脸皮不如早前好看,也是要好好珍惜的。

花楼中“前辈”教训“后辈”是常有的事,可她重活一世心无顾虑,很是不必忍气吞声。

娇杏痛得怒火上蹿,红着眼向刘拂扑了过去。

刘拂功夫一般,但也用心学过,即便苦练的基本功不再,该有的灵巧还是有的。她躲得开第一次,就躲得开后面的。

不消一刻功夫,娇杏就已鬓发微乱,气喘吁吁。

“哟,开堂会呢?这么热闹。”

带着江淮口音的官话被说得缠绵婉转,从半开的门外悠悠传来。

一道人影步入刘拂的余光中。

徐娘半老,酥胸半露,一开口就绵绵多情,让人听了耳根发热。

要是没猜错,她便是娇杏口中的“春妈妈”了。

看着倒是个好想与的,只是能坐得稳鸨母之位的,怎可能是简单人。

按那花娘的说法,如今她已身在贱籍,就算逃离这里也无路引户籍,别说重回高位,就连安然度日都不可能。

娼妓之流不可自赎自身,若想没有后顾之忧,还是要想方设法按着规矩回复良籍。

即便上辈子姻缘早断,她也不想在这糟心的地方睡男人。

她既清清白白进来,就要清清白白出去。

刘拂当机立断,止住闪躲的动作,任由收力不住的娇杏将自己撞倒,磕向身后的柴堆。

变故来得太快,在场三人除了刘拂,全都惊了一跳。

刘拂感到额角一热,刺啦啦地疼了起来,然后就心安理得的闭眼倒地,再不吭一声。

在刘拂的刻意控制下,伤情很是严重,从伤口流出的血水,染湿了她的眼角发际,看着就让人心酸。

无视娇杏的痛呼,春海棠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少女的伤势。

当小心翼翼拨开她粘满血迹的发丝后,春海棠担忧的目光中生出三分玩味。

从进门之后……不,应该说是从她向小宋先生自禀家世后,徐思年似乎就一直压抑着什么。

不明所以的刘拂蹙眉,再次问道:“松风兄?”

徐思年微微低头,凑近她耳旁,压低声音犹疑道:“阿拂,你将自己套了个湖州籍贯,可是因为……汪兄?”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啧啧啧。

刘拂反压着徐思年的手,正要开口辩解,就被不知何时靠过来的谢显打断。

谢显惊呼道:“拂弟竟与汪兄相识?”

他明显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而在座只听到谢显惊呼的人,也全将视线聚集过来。

这是刘拂化解谢显对自己身世误解的好时机。她在想好措辞后摸了摸下巴,先望望徐思年,又看看谢显,脸上神色奇异,做足了气势。

不料还未等她开口,那边一副看好戏模样的王书生就已笑道:“松风兄素来与道涯兄水火不相容,没想到在刘兄这里竟是个意外。”

后到的书生李迅也笑着磕了磕徐思年僵硬的肩膀:“松风兄,你与道涯兄相争的那个花娘,可有谁得手了?”

徐思年大惊失色:“李兄慎言!”他牙关紧咬,只死死盯着李迅,看都不敢看向刘拂,“李兄,碧烟姑娘因故流落风尘,但洁身自爱仍是清白之身,女子名誉万不可随意玷污!”

“你将那小皮娘捧得这般高。”李迅醺醺然,完全没看出徐思年的不对,“也难怪久久不能入帐中——嘿!”

在小宋先生起身准备打断时,刘拂已一杯清酒直泼过去。

李迅抹去脸上酒水,怒道:“你这小子!我是哪句话戳了你的肺管子?”

刘拂挑挑唇角,安坐于位,自下而上地蔑视他:“我素来敬仰平康女弯弓一羽落残阳,见不到人空口玷污那些可怜女子。”

她用指尖敲敲桌子,眼中寒光一晃而过:“你若生在宋时,与护国夫人易地而处,恐怕不等你出言讥讽金兵,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你!竖子无礼!”

小宋先生轻咳一声:“李迅,谨言慎行!”

声音不高,但立时阻住了欲要上前扯刘拂领子的李迅。

从醉酒轻狂中惊醒,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眼见徐思年神色不对,又有与他相熟的同伴嘀咕什么“当今最是崇敬先护国大长公主,万不可对女子如此无礼”。李迅左思右想,到底抹下脸面,对着徐思年拱手致歉:“松风兄,我有口无心,还望勿怪。”

却是依旧对刘拂怒目而视。

刘拂两指捻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以冷笑回敬。

徐思年满心恼火,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发散的时候。他冷着脸点头:“还望李兄日后,说话时多开个心窍。”

然后紧张兮兮望着刘拂,早前眼中的压抑,早就变成了惊慌无措。

徐思年紧紧拉着刘拂的手,想要自辨,又因场合不对强自压了下来:“阿拂,阿拂,你且信我。”

原来她真不是粉头,而是彩头。

刘拂摸了摸鼻子,有些好奇知抢到她“芳心”的人,能否讨得个好吉利。

眼见气氛因着自己方才那杯酒变得生硬起来,刘拂暗自记下李迅一笔,到底不好毁了谢显的诗会。

她清清嗓子,突地升起些玩闹心思,先是对着徐思年安抚一笑,又在对方慌乱地注视下将握着酒壶的手抽出来,顺道给王书生斟满:“王兄有所不知,正是表兄将我嘱托给松风兄的。”

众人:???

“我出门游历时正巧碰到表兄回家定亲,是以表兄才将我交托松风兄。”她倒满一碗酒,推到徐思年面前,挑了挑眉,“我那汪表兄与松风兄哪里是水火不容,明明是风流水性志趣相投。只不过碍于面子,才总是相争不休。”

想起汪然与徐思年一般无二的风流性子,众人静默。

她说着又向众人笑道:“因怕你们笑话,才将我身世秘而不宣——却没告诉小弟要保守秘密,这才露了馅。”

“这事虽不是我的过错,但我这作为弟弟的,总得替兄长们向大家配个不是。”刘拂抿唇一笑,被酒气染红的脸颊看着分外娇艳,“小弟斟酒赔罪,接下来的,就看松风兄的了。”

徐思年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这一笑间先是安生许多,又愈发狂乱的跳动起来。

他举起酒碗,干脆利落地仰脖,喝得涓滴不剩。徐思年倒转酒碗,深深望向刘拂:“情非得已,各位有怪莫怪。”

刘拂愉快的发现,谢显看向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亲和。

***

酒足饭饱后风雪也渐消,围在亭外的厚重帘幔被仆役们慢慢卷起,簌簌白雪映红梅的景象逐渐展现在人们眼前。

金陵最好的梅园,与难得一见的大雪,融合得恰到好处。

天地造化,非人力可媲美。对于在场的一众江南士子来说,这已是平生仅见的美景。

有人轻声问道:“刘兄,不知在京城,是否能常常见到如此景色?”

措辞极不婉转,但语气中的向往绝不会让人误会。

刘拂扭头看向发问人,脑中滑过对方生平,似是终其一生,都在闽南做着父母官。

她深吸口气,冰雪的清凉深入肺腑,驱走昏昏然的醉意。

“我虽在京中多年,但今日也是头遭得见。”刘拂大袖一挥,指向被远处被白雪半掩着的红梅,轻声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各位仁兄,莫不是惊叹莫名无法自拔,准备要小弟拔得今日头筹?”

在一片哂笑声中,众人的目光,都似有似无的看向了小宋先生。

仅有刘拂留意到,张秀才等人,却是第一反应远远望向了梅园进口处。

还有旁人要来?是谁让他们如此紧张?

刘拂心下盘算,再想不出有哪位达官显贵,是在建平五十二年的腊月初七抵达金陵的。

庸人才会自扰,刘拂揉了揉眉心,放弃在此事上多费心神。

不论如何,他们等的人都会在到来之后,给她一个答案。

眼见着大家都已步入飞雪之中,刘拂也起身整整衣袍,准备跟上众人的脚步。

然后她去摸自家斗篷的手,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刘拂抬头,正撞进徐思年的眼眸中。她抽了抽手,被捏的死紧,一动不动:“松风兄?”

徐思年弯腰,替她拿起斗篷,又小心披上。

两人间的距离极近,衣角相贴,可以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水香。徐思年深深望着面前的少女,看着她小巧的鼻尖微尖的下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当系带被系好后,他才收敛好心情,深吸口气后开口道:“阿拂,方才他们所言,俱不是我真心,我只望你信我。”

刘拂微愣,继而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抬手将兜帽带上,长长的风毛遮了大半张脸,瘙得脸上痒痒的。刘拂重新摘下帽子,揉了揉发痒的脸颊:“徐思年徐公子虽游戏花丛,却高洁傲岸品性端方,自不是玩弄女子的纨绔子弟。”

抿唇一笑,刘拂正色道:“松风兄,我从未疑过你的真心。”

见徐思年神情放松下来,刘拂也跟着舒了口气:“薄厚深浅,情致不同,你若不趁着变化多端的时候多融情于景,难道要等傍晚交卷前再急中生智么?”

今日她作为新面孔,为了不遭人妒,所作诗文既不能平平无奇,又不能一鸣惊人,头筹注定了不是她的。

既如此,让徐思年夺去才是对她最有利的。

照猫画虎,学着徐思年方才的样子替他也系好斗篷,刘拂笑道:“你放心,实在不行,还有我替你捉刀。”

徐思年:……

他能感受到,自己化作春水的心,不消一刻就被凛冽的寒风冻成一块冰晶。

望着徐思年气势汹汹大步而去的背影,刘拂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松风兄,令尊可有说起,这几日是否会有贵客抵达金陵?”

“徐兄。”刘拂抱拳一揖,举止大方,不含丁点女气。

即便早前已见过,来时徐思年满心自家宝物怕被别人偷走自家宝物的担忧,此时细细看去,只觉得面前上是个精致的小公子,再猜不到是个女儿身。

他忍笑道:“阿拂,你我亲如兄弟,如此可是叫错了。”

刘拂将脸上憋出一丝红晕,再次抱拳:“松风兄。”

“今日恐怕有雪,我带了斗篷与你。”徐思年大步向前,亲自替刘拂披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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