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春节过后不久,工厂决定毕业分配来工厂的航校学生和新进厂的学徒工,全部去成都132厂实习,以提高工作技能,适应未来的工作。要这些人员作好相关准备。
三月初,高原上的料峭春风中,百多人的实习队伍便在安顺站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在列车到达重庆之前,沿途都是行进在崇山峻岭中。重庆过后,大山逐渐少了,过了内江,便是一马平川。田野里的小麦、油菜,田埂上的豌豆、蚕豆,都是青翠泛绿,真无愧于天府之国啊。
成都站下车已是下午3点多,领队告诉大家不要在市区逗留,要赶快坐公交车去到132厂。5点左右,大家陆续到厂,先遣小组的工作人员便分头领着大家去到住宿的地方。焦亦石车间的人员是安排到132厂模具车间集体宿舍,那个寝室有空床位就安排进去住。
第二天让大家休息一下,买点生活必需品。第三天,就按专业对口地到132厂各个车间上班,车间再把这些人分到各班组。焦亦石和袁步高分在一个班组,各班组又把每个人分给各位师傅带。这个厂上班还是较正规的,生产也较正常。当然,对于这些来实习的人员,他们也并不会严格管,谁有事不来,只要向各人的师傅打个招呼就行。
这个厂同所有的一线工厂一样,平整集中,厂房大片大片相连。上班时,焦亦石和袁步高常向师傅打个招呼,然后到各个车间去转悠,主要就是看那些各式各样的、巨型的、精细的机器,还有这些机器令人眼花缭乱的生产过程。作为一个刚离开学校进到工厂的新员工,自然对这些感到新奇、迷人。而贵州的工厂里设备大都未到,生产尚未开始,看不到这些。
成都这个厂,当时的文革运动搞得远比贵州工厂热闹。
厂大门口大字报栏里每天都有大批新的贴出来,引起很多人围观。厂里的“走资派”常被挂牌戴高帽站在厂大门口认罪,也常会遭到一些人的漫骂甚至抠打。对保守派的头头们斗得也很厉害,有一个原模具车间团支书后升到厂团委副书记姓黄的人,在监狱中关了近一年,近期放出来后,被揪到各车间批斗,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更让人惊奇的是,一天焦亦石他们下班走过厂大门口时,远远就听见扩音喇叭里播放着哀乐,左侧的空地上,大型横幅上写着“≈ties;≈ties;≈ties;、≈ties;≈ties;≈ties;烈士永垂不朽!”横幅下方停放着两口黑色棺材,两旁摆放着不少的花圈,每口棺材前摆放着一张黑框遗像。
一个胸挂白花、臂戴黑袖标的女青年手持麦克风说:“≈ties;≈ties;≈ties;、≈ties;≈ties;≈ties;烈士在围剿中江继匪的战斗中不幸中弹光荣牺牲,请革命的战友们走上前来为烈士致哀!”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些人走到遗像前弯腰鞠躬。
焦亦石问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中江继匪是什么?”那人反问:“你不是厂里的人吧?”焦亦石如实相告:“我是贵州来这里实习的。”
那人似乎有些放心,小声地告诉焦亦石:“中江继匪就是中江地区黄继光战斗兵团,兵团的政委是英雄黄继光的母亲,该兵团是保西南局和省委的群众组织。”焦亦石忙点点头,“啊,是这样,知道了,知道了。”他知道的是这些“继匪”按一般叫法也是“悍卫派”,但不知道的是双方怎么动起了真刀真枪、俨然是你死我活的敌我双方了。
当实习的事务理顺后,已是四月份了,来实习的人员绝大多数是第一次来这天府之国,于是一到星期天,大都成群结伙地到处走走看看。
焦亦石和袁步高基本每次外出都是在一块,成都市区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太深,倒是郊外的田野使人有些迷恋。
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麦子青青,紫云英的绿叶中红花朵朵,最让人惊叹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黄黄的油菜花,灿烂绽放,芬芳扑鼻,花海中蜜蜂群群,黑黑的土地上,油菜长得接近人高,人们走在田埂上,远处只能看到人头。田野上,看不到大一些的村庄,有的只是一处处翠竹环抱中,一两栋或两三栋用麦杆或稻草盖成的草房,翠竹中,间或有几株桃花鲜艳盛开。
成都南郊的武侯祠和西郊的杜甫草堂,焦亦石他们都去过。
在武侯祠里,诸葛亮谋划天下、劈疆建国、鞠躬尽瘁的雄才大略和耿耿忠心,令焦亦石心中甚为感叹。
而在杜甫草堂,焦亦石的心境却泛起漪涟。当然,对这位诗圣的文笔奇才,焦亦石自是十分折服。可对于他的生活处境,却产生新的感悟。
还在初中语文课本中读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后,一直认为这位诗圣自己生活在贫困潦倒中,却心糸天下寒士,确为难得的情怀。可现今看到的杜甫草堂,房舍如此之多,范围如此之大,严然是大庄园主的生活了。或许现有的草堂建筑都是后人所为,那就有些弄巧成拙之嫌了。
五月下旬,焦亦石、袁步高、江富兴和原昌江航校悍卫派的七八个同学,各自向师傅们请了几天假,去都江堰和青城山游玩。因有一个同学的弟弟在驻青城山的部队里,住宿不成问题。
在灌县汽车站下了长途汽车,按当地人的指点,他们一行向都江堰走去。
约十几分钟后,忽闻滚滚如雷似的轰隆之声,大家很是惊疑。又走了七八分钟,看见在两侧壁立的石崖之间,一条宽约二十米的激流在那里奔腾咆哮,如雷的轰隆声原来在此发生。雪白的浪花翻滚卷扬,离水面近十米的路上行人,都会溅上纷纷水珠。
在距激流前端发生处约十余米的地方,一座石桥通往对岸极似船形的石岛上。他们走上石桥,看着下方的滔滔激流,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船形石岛上,郁郁绿树中,有一座古典建筑——伏龙观,观前一块巨大青石碑上刻着“离碓”两个大字。据同是游览的人谈论,这座石岛原是与东面的石山是一体的,当年李冰父子治水时带领百姓凿石造渠——就是东侧那叫宝瓶口的激流水道,使石岛与石山分离,故叫“离碓”。
焦亦石他们有意跟随着那几个边看边议论的游人走,那是他们的义务导游了。
再回到东侧大路又向上游走了近二十米,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岷江水波荡漾,江中一条并不太高名叫“鱼嘴”的分水石坝,将岷江水流分为两支。西侧的叫外江,也即是岷江主道,继续向南流去。东侧的叫内江,穿过宝瓶口后流向整个川西平原,灌溉着百万亩的田地。
一行人又登上右侧半山腰纪念李冰父子的“二王庙”,参观后对二千多年前李冰父子治水的功绩有了较详尽的了解。
走出“二王庙”,站在山门前,眺望着这项并不算宏伟的水利工程,焦亦石内心很是感慨:秦王朝名扬世界的历史丰碑——万里长城,多少年来只是供人观赏的摆设;而眼前这似是默默无闻的都江堰,却是不张扬、无喧哗、踏踏实实,历经几千年并还将延续下去地为川西人民免除岷江水害、浇灌万顷良田,滋润着这个“天府之国”。
当天晚上,焦亦石他们住宿在一支部队的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便赶往青城山。
青城山上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走在绿荫下的石径上,很是凉爽清静,无怪乎被人誉为“青城天下幽”。
山上建有不少的道观,据说汉朝时第一代张天师在此开坛布道,青城山便成了道教的发祥地。各道观内都有几个青衣束发的中老年的道士,现在真正的香客极少,供奉就少,道士们便在一些道观的偏殿里开办餐馆和旅馆,游人们可在此食宿,既方便了游客,也给道观带来了一些收入。
中午时,焦亦石他们在一处餐馆用“斋饭”。顾名思义,自然吃的都是素菜,蔬菜是道士们在山上种的,豆腐豆芽也是道士们自己做的。装菜和吃饭用的碗大多是毛竹制成,少数是很古老的土瓷碗。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领略着道院风趣。
傍晚下山回到部队招待所,第二天便返回成都的工厂了。
游玩了几天,焦亦石等人静下心来同师傅们一起上下班。那些师傅们大多也只三十来岁,同焦亦石他们年龄相差并不大,在一起相处象兄弟似的。师傅们认真地教,焦亦石他们虚心地学。很快,焦亦石他们初步能看懂模线样板,模具车间里的各种机床设备基本能操作了。
七月初,巫温兵回了一趟贵州136厂。与他一同来成都的还有136厂“926战斗团”副团长柯义和另一位姓俞的战斗团成员,同时,将136厂党委书记夏常吉和另一个姓洪的学徒工押来成都。夏常吉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那个洪≈ties;≈ties;是“现行反革命”,据说他跑到云南国境边要叛国外逃,被边防军抓住了。
第二天下午,136厂在成都实习的全体人员集中在礼堂开会。
首先是“926战斗团”副团长柯义宣布:“926战斗团赴蓉支队”今天成立,曾文飞同志为支队长。随后,新上任的支队长曾文飞作了简短的讲话后,大声宣布:“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夏常吉和现行反革命洪≈ties;≈ties;押上台来!”
那位姓俞的和巫温兵带着几个人就将夏常吉和洪≈ties;≈ties;押上台,两人都挂着牌子,低头弯腰站在台上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批判发言,高呼口号,接着不少坚定的革命战士冲到台上,喝骂斥责声中不少的人动起了手脚,表达出了革命的义愤。洪≈ties;≈ties;被打得鼻孔出血,夏常吉也是头发散乱。焦亦石和大多数人一样坐下下面,在既不能离开又不愿冲上台的处境下,当着忠实的观众。
下班时,夏常吉和洪≈ties;≈ties;挂着牌子低头弯腰站在工厂大门口的路旁示众,下班走出工厂的人很多,有那么些并不认识他们俩的人在革命本能的驱使下,走到他俩身边,骂几句,打几拳,踢几脚,以表达自己的革命性。
随后几天,赴蓉支队下面的各个战斗队轮番对夏常吉和洪≈ties;≈ties;进行批斗。
一天下午,巫温兵带着两个人将夏常吉揪到132厂模具车间会议室,由赴蓉支队九车间战斗队对夏常吉进行批斗。
批斗会自然是由战斗队长巫温兵主持,他讲了几句开场白后,就由两三个人念着发言稿进行批判,继而是斗争。
巫温兵领头,革命激情很旺的葛槐巫温兵的同班同学和邹荣兴学徒工紧紧跟上,先是按夏常吉的头,要他低头认罪。继而将他推来推去,要他老料交待。再就拳脚并用,叫他尝尝无产阶级铁拳。最后是按着他跪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
其间,另有七八个人也冲上前去,团团围着夏常吉,吆喝责问,高呼口号,以增批斗战场的火药味。
批斗进行中,焦亦石和袁步高都是坐在下面,及至大家都围上去时,他俩也只得起身站起,焦亦石对袁步高说:“我走了。若有人问,你就讲我胃疼,回去吃点药。”说完他就走出会议室,他的背后,巫温兵那双冷冷的目光盯了好一会。
八月份后,焦亦石他们实习的工厂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每两、三天就会发生一起被批斗对象自杀事件。上吊,跳楼,触电,喝农药,各种方式都有。每当大马路上用石灰水刷出“≈ties;≈ties;≈ties;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就表示有一个生命的终结。
到十一月初,贵州工厂来了通知,全部在成都实习的人员结束实习,返回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