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荒芜天
“临死前还敢诅咒你……这一刀真是便宜他了。”米曜忿忿道。
楚泽将手搭在米曜肩膀上,带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盯住他的眼睛,然而米曜双眼一眨不眨与他对视,楚泽暂时放下心,那只鬼车或许没有来得及泄露什么吧。
既然鬼车已死,米曜也算为亲生父母报了仇,他心里与此有关的阴影被扫尽,却有另一片更大的阴霾驻扎进去。
鬼车临死前说什么?楚泽是罪人?!他身上也……也有什么?傀儡契?
作为傀儡契的创造者,以身试法给自己下契玩,怎么可能。
据楚泽说,这种法术叫密音入耳,米曜又不傻,他近日来得知的真相,都是别人为他准备好故意让他知晓的,这次也很可能如此。
那么这次是鬼车一个人的主意?还有有谁指使它?
米曜一面心事重重,一面却要在楚泽跟前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按理说他应一五一十地把鬼车的话告诉楚泽,可也不知为何,米曜下意识隐瞒了后面的话。倒不是他不信任楚泽,而是……
这时,楚泽揽过他腰:“不必在意它的话,”他将米曜领到炎魔洞最底层,停在一处石洞前,“你不是想知道前世发生的事么?”
米曜捏捏他的掌心,道:“你不会要在这儿告诉我吧?”
眼前的石洞与其他关押恶妖的小洞如出一辙,表面上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个石洞的空的,且位置偏僻,处于炎魔洞的尽头。楚泽没有回答,而是牵米曜进去,米曜立刻发现这里的异常——四壁不是天然粗糙的,而是被人工打磨过,光滑如镜面。
正对的那面石壁上刻有一个阵图,上面篆满密密麻麻的图纹记号,楚泽牵紧米曜的手,对他道:“抄个近路。”
说完,他伸出掌心对准阵图中心,同时默声诵咒,一阵淡紫色的光芒从阵法图上浮现,米曜睁大眼睛,随即被楚泽一把拉入怀中:“抱紧我。”
米曜立马牢牢抱住楚泽的腰,阵法光芒大盛,他们瞬间消失在原地。
这应当是一个特定的传送阵,能将施咒人转移到某个固定的地点。周身景物极速变幻着,罡风掀飞衣角猎猎作响,米曜埋在楚泽胸前,与楚泽交换拥抱与体温。好奇使他暂时忘却方才的疑惑,而是颇感新奇地问:“楚泽,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可记得妖界三大奇景是哪三个?”
“啊,”米曜抬起双眸,“难道是——”
“嗯,荒芜天。”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轻柔地覆住他的眼睫,米曜刚想扒开楚泽的手,就听楚泽道:“等等。”
米曜调皮地眨眨眼睛,睫毛蹭在楚泽掌心,泛起一阵微痒,没想到楚泽不仅没有挪开,反倒遮得更严了。
短暂地失去视觉,米曜干脆闭上眼睛不再作妖。他能感受到周围的气流如一双温柔的手托举起他们,楚泽沉稳的心跳与身上清冽的气息一同传来,随后搂住他的臂膀微微松开,他的脚尖缓慢地触及地面。
楚泽声音带有一丝浅浅的笑意:“到了。”
温热的掌心一移开,米曜就急不可耐地张开眼睛,旋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这……这是什么?”
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他们伫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周数不清的光点漂浮在半空中,就像黑夜在下雪。雪花纷纷扬扬,每一颗都如鸽子蛋般大小,发出朦胧如月华的光,在空中悠悠荡荡,沉沉浮浮。
那些光点好似有生命力,仿佛盛开的铃兰,飞舞的萤火,发光的雪花,环绕在他们周围,柔柔地漂浮着。米曜嘴巴张成o形,恰好一个光点从他面前飘过,几乎都要落在他鼻尖,米曜忍不住伸出手指朝光点戳去,那光点却倏地一个转弯,绕到他的后边去了。
“这些是妖界的萤火虫?”米曜每每想去抓他们,光点就会巧妙地躲开,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碰到。
楚泽微微抬首,眺望荒芜的夜空,这世间最震撼恢弘的场面展现在眼前——天空被墨汁染成浓厚的黑,脚下无尽焦土寸草不生,唯有万千光点布满天际,宛若异度空间里一场缥缈又瑰丽的梦。
楚泽淡淡的嗓音响起:“荒芜天,顾名思义,生魂不入,死魂长眠……你见到的不是萤火虫,而是妖怪的魂魄。”
“魂魄?”
“若妖界生灵死无归所,执念不灭不肯重入轮回,便会留在荒芜天,成为一缕缕游魂,飘散于天地之间。”
“原来如此……”米曜仰头望去,霎时间竟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我们……”
“嘘。”楚泽轻轻道,随后他左手牵住米曜,右手广袖由下而上随意一挥——
下一刻,米曜心里重重一荡——那些光点竟然沿广袖挥动的方向飞去,汇成一条银色的长带,涌向更高处的天空!
“你能控制这些魂魄?”米曜不可思议道。
“不,只是请它们帮点小忙。”楚泽远眺夜空,右手掌心向上,作出一个上抬的姿势,“看——”
那些魂魄仿佛受到楚泽的召唤,忽然行云流水般游动起来,在他的意志下化作各种美轮美奂的图景,就好像制作沙画,只不过这里的材料变作千万发光的魂魄。
无数流动的光点汇聚又散开,如同最神妙宏伟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开,米曜睁大眼睛——光点绘出的……是一条龙?
“是你我初见的场景。”楚泽道。
夜幕中一幕幕动态的景象与楚泽同步的解释吻合:“三千年前,九星连珠之日,雷泽蕴化出一条妖龙。彼时我浴血而生,一出生就与守在四处妄图吃掉我的妖怪厮杀多时。大约天降异象,你腾云而来,在雷泽发现奄奄一息的我,为我疗伤后便离去,不知所踪。”
他每说一句,飞舞的魂魄就画出一副相应的图景,从楚泽出生一直演绎到九曜星君踏云出现——哪怕用光点描出星君的风姿,一举一动亦惊为天人。
楚泽右手悬在空中,闲闲一抹,空中光点重新打散,化作一条亮闪闪小龙,笔直地往上冲,停在一处天宫前。
“飞龙在天?”米曜脱口道。
“不,是我在寻你。”楚泽道,“那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四处打探,得知星君即日前往东极空桑之山赴清池宴。群仙聚首,我不过一条尚未化形的妖龙,自然被拒之门外,是你及时赶到,为我解围。”
天地旷远,晚风悠长,楚泽的声音被风吹散,变得微微沙哑:“你说,再次相见即是有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堪堪能听懂人语,如何有名字,你便道‘你生于雷泽,不如取泽字作名,愿小友深仁厚泽,泽及万世。’”
“我一听这祝词,便知道星君是个心怀天下的神仙。那时我满心欢喜,对你愈加崇敬,便请你收我在身边,哪怕如那些仙人所言,做一个灵宠也好。”
“可是我怎么会把你当灵宠?”米曜接口道。
“的确,”楚泽的手又一挥,数不清的光点如和风吹雪,第三个场景展现在苍穹上,“你答应我伴你左右,却不是以灵宠的身份,而是依旧把我当做小友,改唤我“小泽”。如此,我随你上入天宫,下入人界,四海游历,居无定所。直至有一天,你问我想不想回雷泽看看,我本是无所谓的,只要与你一起,去哪里都行。没想到你看重龙渊那处风水宝地,干脆在那里劈出一间小石屋,与我住下了。”
“我们同居了多久?”米曜本被撼动的无以复加,听到最后几句却忍不住揶揄起来。
“整整一百年。”楚泽道。
“一百年?!石头都被感化了,你说那时的我不喜欢你,我才不信。”
楚泽缓缓摇头,似乎回忆起什么,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如浮光掠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沉默半晌,抬手最后一抹,“我还未讲完,后来我犯错被罚禁闭,一直被囚禁在小石屋附近,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米曜心里突突一跳,打断道:“犯错?什么错?”
“都过去了,何必再提。”楚泽神情无波无澜,淡然道。
虽然楚泽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米曜却联系到鬼车死前说给他的话,不由得心里发颤。但他不能表现出半点异常,因为既然楚泽不愿意提及,即便他死缠烂打楚泽也不会告诉他真相的,不如先把一切藏在心里,再作打算。
于是米曜干脆跳过这个话题:“然后呢?”
楚泽声音有点闷:“我禁闭的那段日子,魔族作乱猖狂至极。仙魔两族的矛盾终于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日夜奔波,平乱魔族,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担忧你的安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没想到终于见到你时,却是你来同我告别。”
这话着实令人心惊肉跳,米曜急道:“这难道是最后一面?之前我没有抽空去看你?”
“那时战况危急是你无法想象的,魔族实力本就强大,在六界掀起腥风血雨,每日都有无数仙族死于魔族之手,仙界流血飘橹满目疮痍,比人界的战争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我就抛下你,舍生取义去了?”米曜皱眉道。
楚泽五指一收,千万颗光点飞散又汇集,定格成楚泽对九曜星君最后一幕的记忆——光点组成的星君弯下腰,停在银白色魂魄绘制的小龙面前,他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什么,随后在小龙绝望的眼神下,缓缓俯下身,在他额心映下温柔的一吻。
“我爱慕星君多年,却在永别时得到他的一个吻……那时我只能眼睁睁看你独自赴死却无力阻拦,唯有你的承诺一直支撑我活下去。”
“什么?”
“你答应我,三百年后你会回来……你说你与孟婆打好招呼,纵使身死也不用喝下孟婆汤,等你重入轮回,就会带着记忆来寻我。”
可是……你却食言了。
十个三百年过去,米曜才兑现他的诺言……直到此时此刻,以天幕为纸,魂魄为墨,挥袖作出一幅幅无与伦比的画卷——那是米曜忘记,楚泽却铭刻于心的前世记忆。
米曜指甲掐入掌心,心疼到语无伦次:“对不起……我……”
“你永远不必对我说对不起,”楚泽道,“我本没想到还能再见你,如此,已经是上苍的厚待。”
说完,楚泽右手手心做出一个下翻的动作,如同绚丽的烟花盛放后又谢幕,九曜星君与黑龙的身形化作纷飞的光点朝四周落下——
那是星辰坠落九天的奇景,无穷无尽的朦胧光点如下坠的流星将他们包裹起来,整个世界都在下发光的雨。
繁星倒映在米曜瞳孔里,接着砸落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
“你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楚泽捧起米曜的脸,低声道。
“有、有什么不对?”米曜怔住。
“你有没有发现,我向来以龙身出现,从未显出人形?”
“直到你离我而去,我都没有化形,”楚泽凝视米曜的眼睛,叹道,“你于我,不仅仅是我暗恋的人,还是我可望不可即的信仰。被那么多人爱慕的星君,又怎会喜欢上一条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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