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八年。
一切来得都很快,疾风骤雨般,来不及反应。
孟松接了旨,怔了片刻,抬头看看宣旨的人,倏然从地上弹起来,第一件事不是“谢旨”,却是拔剑向着某个方向疾走而去。
家里最受宠的公子哥刚从外面游乐尽兴而归,前脚进门待要吩咐仆人沐浴,后脚门就被孟松踹开。
孟若虚诧异的看着孟松:“爹,怎么了?”
平日里和颜悦色的父亲,连大声跟他说句话都不肯,今日却红着眼,满脸坚定又心疼的看着自己。
“若需,爹对不住你,但与其留你给祖宗丢脸,不如让你跟我一起走。”孟松说着,含泪举剑就砍。
孟若虚大惊,跳着脚躲开孟松狂舞的剑,幸好也是年轻,身轻灵活,不曾被砍到,声音里却依旧止不住震惊:“爹,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让我死个明白!”
孟松红红的眼睛立刻涌出泪。他十六岁随朱元璋南征北战,二十岁建国后,又忙于为稳定江山东西奔走,直到三十岁才成家。三十多岁有了这么个儿子,中年得子,他喜不自胜,简直捧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不知怎么疼才好。孟若虚长到十七岁,孟松连大声呵斥他都没有过,真是事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可是,今日却要举剑,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
忽然觉得无限苍凉。他前前后后为朱元璋卖了半辈子的命,无非是求个安稳宁静,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人的生死本有定数,悲欢离合的,岂能由谁更改?
孟若虚也不敢靠近他,脸上又挂上和蔼,笑笑像孟若虚伸出手,柔声道:“若虚,你听话,来爹这儿,很快的,你不会觉得疼。”
孟若虚更是惶恐的往后缩,怎么也不愿靠近一步。
孟松叹口气,对他道:“若需,孟家要亡了,你不能留!那带头来抄孟家的,是出了名的好男色,孟家人命不足惜,这张脸还得要啊!”
孟若虚一时怔住了。抄家?亡家?这些消息都太突然,他一时消化不了。
见他不动,孟松忽然浓眉倒竖,厉声道:“若虚,这些年来我宠你太过,早知你是个贪图安逸的,今日也不须你多考虑了,还是为父代你决定吧!”说着,提剑大步走近。
孟若虚呆呆坐在地上,看着孟松举剑而来,竟像失了力气般,半分也挪动不得。
孟松的剑艰难的举起,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似的狠狠砍下。
“叮——”一声,用力太猛,兵器相击时,孟松的剑反脱手飞出,“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身旁站着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蓄着短短的胡须,中等身材,微眯的眼睛却掩不住阴鸷凶暴,一看便是个狠角色。
是那个宣旨的人。带头来抄孟家,此时正拿铁铸的羽箭格了孟松的剑,笑问:“孟大人这是何苦?为孟家留个后不好吗?”
孟松见是他,肃了脸色,捡起地上的剑,傲然道:“老夫教训自己的儿子,倒不用崔大人费心。劳烦崔大人再给老夫些时间,荣我处理点家事。”
崔易先哈哈笑起来:“孟大人,不是下官不卖你这份薄面,实在时间紧迫得很,皇命当头,易先不敢有违。来人!先将孟松押起来。”
孟松见事已成局,拼命想在最后一刻了结心头之事,举剑不停的挥向孟若虚。奈何制挟他的俱是壮年男子,力气哪敌得过。
不甘的被人夺下剑,孟松冲崔易先吼道:“崔易先,你莫想侮辱我孟家人!你若敢有不齿之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眼看要被人拖走,转头看着孟若虚,语调竟有些乞求:“若虚,好孩子,你若真是爹的儿子,便早早的随了爹来,爹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等着你……”
声音渐渐远去,孟若虚拼命捂着耳朵,那声音却像鬼魅般一遍遍萦绕耳畔:爹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爹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听得他心惊肉跳,眼前一片乌黑乌黑的障。
崔易先走近他,柔声道:“来,起来些,地上凉。”要伸手拉他。
孟若虚受烙铁一般猛地弹开,有些慌张的望着他:“走开。”
崔易先眉间凝起一股阴沉,却依旧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对他:“怎么,你是端着架子呢还是真怕我?”
“大人!”骤然有声音横插进来,崔易先是真的耐心用尽,蹙眉扫向那说话之人:“沈副尉,何事?”
来人却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长得白皙俊朗,只可惜左脸一道狰狞的疤痕,生生破了相,让人看了不禁惋惜。
这人正是崔易先的下属沈扬。沈扬压了声音,问崔易先:“这可是皇上命定的钦犯!《大明律》明文规定,凡十六岁以上者,皆斩。大人,您留了他,若被皇上知道了,那……”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尾音,却故意不再说下去,让崔易先自己琢磨个中轻重。
崔易先胸有成竹:“这有什么,孟若虚今年不过十七岁,可实可虚,便说他虚年十六又有什么问题。只要你不说出去,便什么事也没有。”斜眼睨着沈扬,例行警告。
沈扬唯唯:“那是那是,不敢不敢。”
却在心里骂了这淫贼几千几万遍,事前连孟若虚多少岁都探听好了,果然有备而来。他看一眼缩在角落的孟若虚,不禁心里叹口气:只可惜这人看着就是副软骨头,恐怕难逃崔贼之手。
满心感慨的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