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
庆州安王府花园,赵暮染头枕在侍女腿上,将她喂到嘴边荔枝咬住,灿然一笑。
侍女便红了脸,不敢去多看主子那张极魅惑的面容。心想自家郡主总爱这般作儿郎打扮,唇红齿白,眉宇间又有着娘子们没有的英气,真是像极了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多看几眼都得恍惚,要叫她勾了神思去。
其实,庆州多少娘子都曾被郡主这副装扮骗过。
侍女胡思乱想,最终这些又都化作一声暗叹。她们郡主允文允武,许多郎君都比不过,导致今年都十八了,还待字闺中……
“殿…殿下!”一道仓皇的呼唤打断这片宁静。
赵暮染抬头,只见来者是娘亲身边的侍女,复又躺好闲闲地问:“这般慌乱为何事,母妃又与父王生口角了?”
羌桂立在她五步之外,喘着粗气,“不…不是,是安王殿下……”
“哦,我父王又抓了哪家儿郞要给我当赘婿?”赵暮染更无所谓了,张嘴示意再来颗荔枝。
自打她及笄起,求娶她的,她父王看不上。她父王看上的,又不喜欢她,这两年就病急乱投医,见着别人家优秀的郎君就扛了来要逼亲。
这事三天两头有发生,整个庆州的郎君有哪几个没被强抢过,今儿又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了。
好在,左右有她还算理智的王妃娘亲顶着,她才不管后边的烂摊子。
“不…不是!”羌桂快要被自己急死了,深吸口气总算缓过来,大声道,“是安王殿下说有要事,请殿下到前厅议事!”
前厅议事?
赵暮染当即神色一敛,变得严肃无比。
自打十年前他们家被那昏君丢到庆州镇守,他们父王每回前厅议事必有战况,是哪方又来犯了,抑或是前儿潜逃入庆州的匪贼有信儿了?
思索着的少女已站了起来,整整衣袍,大步流星往前厅去。
当赵暮染到前厅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一众副将,也不见军师,只得她父母在堂中高坐。
她疑惑着上前。
平时爱笑的父王沉着脸,惯来不显山水的母妃蹙着眉,两人神色平白让空气都沉重几分。
“父王,不是议事?”
少女爽利的抱拳行礼,见惯了女儿作儿郎打伴的安王夫妻习以为常。安王的视线在女儿脸上打转一圈,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她坐。
“父王刚收到都城来的密报……”安王语气沉沉开了口,“陛下要给你赐一门婚。”
刚坐下的赵暮染险些就跳了起来。
气质温婉的安王妃忙安抚她说:“染染先莫着急,那旨意即便赐下,亦不是一时半会能到庆州。”
赵暮染这才又坐定,一脸嫌恶:“那昏…皇伯父乱点什么鸳鸯谱,难道真怕我去嫁个权势滔天的?!”她又不傻,明知道那昏君已经深深忌惮他们安王府,她哪还会去做摸老虎屁股的事。
安王夫妻听着都觉得一言难尽。
如今那昏君倒不是怕他们女儿嫁个权势滔天的,而是要直接给女儿指个圣恩正隆的。
“染染。”安王思绪几转,“你先冷静,父王已探听到要赐婚之人是谁。”
赵暮染就抬头瞥了眼自家爹,端茶喝。冷静,她有什么不冷静的,大不了就是指给个落魄勋贵家的子弟,再不然就是走狗斗鸡的纨绔子弟。不管以上哪一种,她看不爽了揍一顿就好。
见女儿情绪尚可,还心很宽的喝茶,安王与妻子对视一眼,清咳两声揭晓:“那人你应该也有印象,是护国公的大郎——宋钊。”
正想赞声好茶的赵暮染‘噗’一下,满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离那片水雾有些近的安王妃,不动声色往里又坐了坐,今日才穿的新裙子,没沾着吧。
赵暮染那跳了起来:“——谁?!”
“宋钊。”
“——那病秧子?!”
安王夫妻点头。
“——那面冷心更黑,诬陷忠良,行事毒辣的病秧子?!”
安王夫妻再点头。
“——我嫁他奶奶个腿!”
安王夫妻三点头。
赵暮染:……
“那位脑里有疾吧,怎么会要给我和他赐婚?那不是他新宠、心腹吗?他就不怕我们勾了他心腹,一起反了他?!”赵暮染觉得整个人都炸了。
护国公府前些年本被皇帝猜忌撸了兵权,因为是开国元勋,怕太寒了人心才保留爵位。大家都以为护国公府自此要式微,像许多勋贵世家一样,慢慢退出权臣的舞台,哪知就杀出了宋钊那病秧子。
宋钊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很快就得了皇帝看重,年纪轻轻又行事狠辣,是个面冷心更黑的。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对了皇帝的心思,圣恩渐浓。
如今,皇帝要宋钊娶她,怕是有两手准备。一是她乖乖接旨回都城待嫁,从此被他的狗腿子宋钊压制着,将她当人质一样叫她父王有顾忌。二是用宋钊激他们,逼他们抗旨反了,安王府与都城那位陛下,谁人不知只差一根导火线就能点着。
如果是逼反,那肯定有后手,或许圣旨到的时候,这庆州外已设满埋伏。
赵暮染是越想越气,心里骂皇帝简直不要脸。
让她嫁那个病秧子?那有脑疾的皇伯父就不怕新婚之夜她将病秧子弄死在床上?!
安王看着一跳快三丈高的女儿,愁眉苦脸。他就知道女儿要冷静不了。
“所以早前我就让你随意挑一个郎君,大差不差就嫁了。”安王妃叹气,“即便不嫁,你父王给你招婿也成的,可你还是瞧不上。”
赵暮染翻白眼:“父王那是强抢民男,个个被吓得哭爹喊娘的,你们要这样的女婿?!”
安王夫妻脑里就闪过被抢的郎君们怂样,无言以对,那样的确实是不能要。他们家染染貌美如花,再不济也是玉树临风,他们怎么就能怕成那样,估计连传个香火都传不了。
入赘了,传不了香火,不就是让女儿守活寡,那还要他入赘干嘛。还不如给女儿找面首,起码有个暖被窝的。但眼下被他皇兄插一道子——
安王说:“除非你现在就成亲,还得赶在旨意到前,否则就只能接旨嫁那个宋钊了。”再或者,他顺势反了吧。安王默默在心里补了句。
赵暮染一双杏眼就瞪得像铜锣。脸上的表情从嫌恶到憋屈,又从憋屈到愤怒,十足个大染缸,最后一甩袖冲了出去。
安王妃忙站起来,追到门口,朝向是要出府的女儿喊:“染染你上哪儿去,事情还未有对策呢。”
赵暮染头也不回:“上街,找个人嫁了!”她宁愿随手抓个人嫁了,也不要嫁那起子大奸佞,受制于人!
安王闻言心里头噫一声,这是要强抢民男了?那不是他干的活?
安王妃见女儿一眨眼就跑得没了影,回头一看,安王还稳如山坐在那,不由得怒道:“你如今倒还坐得住了!”女儿都气得没有分寸了。
娇妻柳眉一挑,安王那颗小心脏就乱跳,忙不跌站起来。“王妃息怒。”安王说着中气十足朝立在院子的侍卫吼道:“还不快跟上郡主,若是郡主瞧上的小郎君敢反抗,你们就直接给套了麻袋扛回来!”造反还是有些麻烦,闹得民不聊生的,先找个女婿算了。
立在门边的安王妃险些脚下一趔趄要摔出去。
这混帐东西,就是因为老子不靠谱,女儿才嫁不出去的!!所谓爹熊熊一窝,她没能生出一窝,就全熊一个身上了!
安王妃气得也什么都不想管了,安王吼完笑眯着眼就想寻娇妻讨好。哪知一转脸,娇妻已拂袖而去,留下他懵在门口。
他家王妃走那么急,是要给女儿布置喜堂吗,那他是不是也该写请贴了?
赵暮染那头,她骑了马就急吼吼冲到大街上。
少女玉冠红衣,英姿飒爽,所过之处,儿郎皆退避……一众娘子却是纷纷围在街头,钦慕地望着少女远去。
庆州儿郎千千万万,不抵女君男儿妆。
娘子们看着她绝尘而去的身影,心中皆是一叹,可怎么这就是个女君呢。
而策马走遍庆州城繁荣街道也没有遇上个郎君的赵暮染快郁闷死了,这年头怎么了,一群小娘子到处闲逛,男儿们难道都在家绣花了不成?!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便出了城,直奔军营。
街上没有,她就不信那全是光棍的军营里,还抓不到一个能成亲的!
庆州军营位于城西,马程约两刻钟,越过小半座山便能到达。通往军营的路与一条官道相衔接,赵暮染憋着怒气正疾驰在官道间,路边绿树成荫,透过树叶的阳光斑驳映在她身上。凉风习习,一路来,倒也叫她生了烦乱的心情渐渐平静。
就在拐弯处,赵暮染却是突然勒住了缰绳,马儿吃疼中高高抬起前蹄,长声撕鸣。她耳边是风声,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不远处马车失控的声音!
赵暮染在听清楚几声惊急的叫喊后,眸光微沉,清叱一声甩鞭再度叫马儿疾驰而去。
前方的险情在越过山壁后逐渐明朗。
一辆普通的乌蓬马车正在道间横冲直撞,险险越过两位被吓软在地的柴夫,直面朝前冲。
赵暮染看到这幕心头重重一跳,虽离得还有些距离,可失控的马正拖着车往拐弯处疾驰,再冲一段,非得连车带马摔到那侧的悬崖下。
赵暮染抿唇,再挥鞭子,朝马车狂奔而去。她大喊:“车里的人快跳下来,前面是悬崖!”
她话音才落,就见车夫松了缰绳,闭眼就朝内路跳下。
赵暮染:………
她是叫车里的人跳啊!!车夫先跳了,那马车要更快完蛋!
她心里那个焦急,果然见脱缰的马儿跑得更快,眼看着再两丈不到就得连人带车落入悬崖。而此时,她看到车厢探出了个半身影,因为马车的颠簸,他虽死死抓住车门,却又几回险些被甩回车厢里。
“那位郎君,你快跳下来!!”赵暮染被他的险景吓得太阳穴都突突的跳,脚已蹬着脚踏身子成半站姿态。
以马车的速度,还有那位郎君的状态,即便他稳住,也没有时间用力跳下马车。索性……少女抿直了唇,双眸死死盯住马儿前蹄已踏空的车子,在与马车靠近的一瞬间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簌簌风声就在赵暮染耳边响起,伴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在她手臂拽住人用力一揽后,她感官里又多了份陌生的呼吸声。那呼吸就在她脖颈间,气息起伏间伴有似松似兰的熏香味……赵暮染脊背莫名有些酥麻,在一声巨响及马儿嘶鸣中,她揽着怀里的人也重重摔在地上。
因着惯性,两人就那样肢体纠缠着连连翻滚几圈。
赵暮染被摔得一阵头昏眼花,在稳住身形后就发出吃疼的闷哼声,缓了会才发现被自己护在怀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调了个个,被她压在身下了——
她扶额欲起身问对方有无要紧,视线落在那郎君的面容上时,却是怔住了。
只见郎君修眉凤目,清俊隽雅,应该是刚刚才厉险或是摔疼了,薄唇紧抿,神色却又不慌乱。他无声任她还欺身压着,让赵暮染联想起经风雨吹打后的青竹,依旧不折不挠,气质斐然。
赵暮染怔怔打量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好个有气质的俊俏郎君,第二个念头是——“敢问郎君可愿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