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富丽堂皇的堂屋里,众商人你一眼我一语,吵的吵,哭的哭。
“实在不是咱们想多要,水灾闹了个把月了,米粮木石的价格一直在涨啊,咱们买的时候比现在价还高呢!现在官府只多给一成利,不是存心让咱们亏本啊!”
“还有,盐引易物可是老规矩了,怎么新来个府尹就偏叫以银易物了?官家的规矩还要不要了,都这么胡搞,不都乱了套了!”
“是啊,而且还刻意压低盐价,咱们亏了多少就不必说了,朝廷不是也亏?”
“虽说拿发霉的粮食滥竽充数不对,可林府尹也太狠了!五十大板啊,那方起当场给打掉了半条命,血肉模糊的,你说这打给谁看的?不就是杀鸡儆猴,给咱们看的?”
“听说大皇子才十五岁,一直养在深宫里,哪里晓得咱们市井小民的艰难。”
薛彬一直沉默不语,任他们吵,直到听到“大皇子”三字,才淡淡叹了一声:“慎言。”
刚刚说话的也是个皇商,姓莫名帆,四十多岁,有点儿中年发福。莫帆正尴尬地摸着自己的大肚腩,他也发觉说错了话,赶紧低头。
众人也一片讪讪,趁着这空挡,薛彬道:“大家都说累了,用些茶吧。”
侍女捧着精致的茶盘进来,为围坐一圈的众人奉了茶,又恭谨退出。
众人端了茶碗起来,莫帆因为太尴尬,赶紧埋脖子喝,谁知一口下去差点喷出来——这哪是茶啊,这是粥啊!
大米熬成的米粥,而且是最下等的糙米,还带着谷壳子,嚼在嘴里跟煤渣似的。
莫帆正想跳起来,却见薛彬面不改色,扬起茶碗,喝起了粥。实在太粗糙,薛彬紧皱着眉头,喉咙“咕噜”几声,勉强咽了下去,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咳……”
“哎呦,薛公,您这是做什么啊!”薛彬在南京商人堆儿的人缘还是不错的,顿时有几个人过来帮他拍背,又劝道,“您还病着呢,喝这种折磨人的东西做什么?”
薛彬又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环视着众人,叹息道:“糙米粥都难以下咽,何况是发霉的米?”
众人愣住,莫帆不由“咕嘟”一声,一嗓子糙米粥竟然都咽下去了。这可糟了罪,他长得胖乎乎,“咳咳”想要弯腰吐掉,可那肚子太圆,根本弯不下去啊!气喘吁吁又猛咳,一番折腾下来,可怜的莫帆眼泪都快出来了,仰躺在椅子上大喘气,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薛彬待他折腾完,才沉声道:“若无徐大人舍身殉城,如今金陵已是一片汪洋,在座诸人恐都会沦为无家可归的难民。假使如此,喝上一碗热粥都成了稀罕。若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救命粮,却是糙米粥、发霉的粥,那该是何等的悲哀。”
“对咱们而言,只是少几分利;可对那些灾民而言,可能意味着性命。诸位想想,何其忍心?”
光洁的白瓷茶碗被放回桌上,“叮铃”一声,不轻也不重,却被满室的寂静衬着,显得格外清脆。
薛彬在心中肯定,正如女儿说的,人皆有怜悯之心,尤其是将心比心、感同身受之时。
刚刚还吵吵嚷嚷的众人都沉默了,诚然,商人重利,可并不是没有良心。蜂拥跑来薛家,一是从众,二来,好不容易安逸下来,人皆是不愿意再去想那份擦肩而过的悲哀。
一片沉寂中,却忽然有人冷笑一声:“薛公如何变得跟那林如海一个鼻孔出气?都拉着灾民做幌子,可咱们现在在谈的法度!废盐引是什么道理?原先朝廷赈灾的时候,也是用盐引向商人买货,也没见多饿死几个人!”
众人不由惊讶,这个最先出声、还如此不客气的刺头儿——可是个姓王的!此人名王子衡,长得贼眉鼠眼,跟京城那位都提点王子腾大人是隔了两三房的堂兄弟,也算是薛彬半个大舅子。
薛彬皱了皱眉,对上王子衡挑衅的目光,摇头道:“每逢灾后,朝廷都会拨下赈灾粮款。粮是分发给灾民的,但肯定不够;款是用来向商人购买物资,以填补粮那部分的不足。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最简单的帐都会算,只有朝廷以低价从咱们手里换东西,才能以低价分发与民,才能救活更多的人。”
王子衡一噎,又怒道:“朝廷将损失全按在商人头上,薛公难道不发一言?”
“怎么叫全按在我们头上?赈灾粮款是从国库拨出来的,一半分与灾民,一半给了我们,朝廷可有赚回去一分?”
说罢,薛彬站起来,不再理会王子衡,招呼道:“快到晌午了,诸位与我来,一起用个便饭吧。”
王子衡还想再说什么,薛彬却已经走出了堂屋——不由愤愤:“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有钱,不怕亏!”
还沉浸在糙米粥阴影中的莫帆却抚了抚肚子,又虚弱地扬起了手:“其实,薛公说得没错……”听了这一圈话,他也悟了,薛彬一口一个“朝廷”,实在提醒他们啊,林如海背后是大皇子,大皇子代表的是远在北京的那个真正的朝廷!亏点就亏点,何必跟朝廷对着干?再说,那些灾民也够可怜的,他妹妹一家在上游受了灾,逃难过来投奔他,两个外甥女饿得面黄肌瘦,那个可怜的呦……哎,亏点就亏点吧!
王子衡愤愤地站着,半天却等不到人来附和他,不由抬脚离开,又冷笑:“仗着有两个臭钱,竟然敢不把我们王家放在眼里!”
这话可引得众人都嘀咕——你算哪门子王家?京城那位都提点是你大堂兄没错,可他根本不认识你啊!就你拿自己当回事,谁不知道,这些年你没少把自己当亲戚往薛家打秋风,人家薛彬每次都好吃好喝地招待了,结果关键时候你来拆他的台?
商人是重利没错,但商人也重义,翻脸不认人的最被唾弃。有钱大家赚才好和气生财,谁都怕背后被人捅刀子!
一时间,本来还想过来当和事老劝几句的人都退开了,还得绕道走,唯恐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薛彬在堂屋外,回头一眼,看得分明,不由叹息。他妻子姓王,王家嫡女嫁给他一个商人,不是一般的下嫁。从前妻子的几个闺中密友觉得商人妇是极大的耻辱,忙不迭地与妻子断了来往;无法立足京城的贵妇圈,妻子却没有怨他一句,跟他离了繁华的京城,来到了南京。他对妻子,不仅敬重,更是愧疚。
他最是不愿与王家起冲突,可是……前几日,女儿告诉他,王子腾竟然派人跟踪东平王世子。听家里下人高顺说,大皇子几日前就来了南京与穆梓安回合,可见,大皇子与穆梓安皆是身负特殊的之事。自己那位大舅子,派人盯着一个王世子;而且,更可能的是,曹铮想跟踪的是一位皇子……
摇了摇头,薛彬叹息着,现在没空猜度,赶紧先处理好眼下的事吧!也不知道宝钗那边如何了,希望顺利。
……
薛彬在堂屋待客,宝钗则去找了薛蟠。自从那晚的“同归于尽”之后,薛蟠就一直躲着宝钗,这次妹妹亲自来敲门,没出息的薛大傻只能想出翻墙逃跑的法子,结果骑在墙头上往外看,妈呀,吓死了——外头正等着他呢,沿墙根放了好几个冰桶,冒着森森的寒气儿,就等他掉下来做冰镇傻子呢!
宝钗姗姗而来,仰头瞧他:“你下不下来?”
“下来,下来!”薛蟠仓皇着滚了下来,摔了个大屁股蹲儿,疼得直龇牙。
宝钗居高临下,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哥哥到底为什么躲我?”
“我、我……”薛蟠涨红了脸,实在说不出口,那晚上妹子敢走出去跟虞方同归于尽,他这个当哥的却只能缩在后头,丢死人了,他哪还有脸见妹子?
宝钗蹲下来,与他对视,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儿:“哥哥可是觉得我太可怕?也罢,连哥哥也这么想,我知道,是我的错,身为一个女子,不该这么逞能……”
“妹子,不是的!”薛蟠赶紧蹦起来,他可看不得妹子自怨自艾,磕磕巴巴解释,“是我太没用,还要你来救,实在、没脸见你……”
“原来如此。”宝钗一瞬间收敛哀容,对着愣住的薛蟠勾了勾手,“哥哥与我过来,正好,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哥哥帮忙。”
“我……”
“怎么,哥哥想继续‘没用’着?”
“我、我现在就来!”
结果,薛蟠被宝钗拉到小客厅里,招待一拨——自家的伙计。
就是一大早,与众商人一起围堵着门的。伙计是不能进堂屋的,纵使他们再想跟老爷说道说道诉点儿苦,也不能急吼吼地冲到客人跟前去。
宝钗便让薛蟠将伙计全带进了小客厅,她自己也坐在绣墩上。毕竟明氏刚“死”,宝钗穿一袭白衣,还戴着飘逸的白纱帽,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容颜,却因为身姿婀娜,总引得那些伙计们偷偷往这头瞄。
薛蟠忽然一拍桌子,恶声恶气儿:“都瞎看什么呢?小心爷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众伙计一缩脖子,顿时收回眼神,不敢再看。他们没见识过那一夜,只认为大爷是顶顶可怕的,一言不和提着个拳头打人呢!
侍女鱼贯而入,都端着食案,食案上是两个白瓷大碗。一碗是香喷喷的白米粥,另一碗的卖相则差了许多,微微有些泛黄,味道也有些发酸。侍女们将一个个食案分发在众伙计面前,还特意放了一份在薛蟠手边。
宝钗起身,指着那碗卖相不良的粥,缓缓道:“这是我让哥哥从米铺里拿来的——是你们打算送去应天府衙门的米。”
众伙计顿时一缩,面面相觑皆带着惊慌——大姑娘怎么知道的?这事连大爷都不该知道啊!
宝钗环视众人,不轻不重地问道:“各位觉得,这米有没有问题?”
众伙计都不敢吭声,唯有一个在薛家干了近三十年的老伙计硬着头皮道:“这米没问题!”
这伙计姓唐,在薛家也算是说的上话的,人送了个敬称,叫唐六爷。唐六爷看到这发黄的米粥,就知道想以劣充良的事儿败露了,可他还抱了丝侥幸:大爷和大姑娘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压根不分五谷,自己咬死了没问题,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宝钗确实没打算分析谷类的优劣,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各位请吧。”
——“请”?
众伙计怔愣着,就见他们的大爷先是端过那碗香喷喷的白米粥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抹嘴,又跟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然一端那碗黄米粥,再次“咕噜”——“呕!”薛蟠差点吐出来,一把抓住唐六爷的衣领子,青筋暴起,“这都酸了,你还说没问题?”
“哥哥莫冲动,哥哥食不厌精,许是太挑剔了些。”宝钗淡淡看着一圈人,“到底有没有问题,还得诸位说了算。”
大爷都亲自“演示”一遍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个颤颤巍巍端起粥,先喝那晚好喝的,再瞄一眼唐六爷,见他已经决然地端了那碗黄米粥,也只能咬牙伸手——不就酸了些么?他们心里是有数的,这米只是有些受了潮,大部分还是好的,少吃些不会闹肚子的。
一片“咕噜咕噜”的喝粥声,咬牙咽下发酸的黄米粥,唐六爷一昂头一甩碗:“大姑娘,这粥没问题!”
“是么。”宝钗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对外头的侍女招手,“也是,一碗太少,哪里吃得出味道,再尝尝吧。”
众伙计都愣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空碗被收走,又换上了沉重的木头碗装的两份粥,比刚刚大了一圈儿……没办法,硬着头皮,喝吧!
这次没有大少爷陪他们一块儿喝,薛蟠就负责在他们身边转悠,便拿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谁喝的慢点儿,立即提起拳头威胁!
“大爷,大姑娘,没、没问题……”
宝钗依旧招呼侍女:“再给添点,薛家不缺粮,得让大伙儿吃饱了。”
第三回是镶银的象牙海碗,那个重的呦,捧在怀里手腕子都打抖;那个大的呦……一碗喝下去只觉从喉咙一直“咕噜”到肠子,满肚子都是晃荡的水声,撑得简直都不能走路啊!
谁想到,还有第四回,这回直接是盆了。一个个比脸还大的玉盆,盛着满满的粥,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呕……“呕,不行了……”都涨到喉咙口的粥快要溢出来了!
终于有扛不住的,抱着滚圆的肚子,跪都跪不下来,滚倒在地哀哀叫唤:“大爷饶命,大姑娘饶命,这米有问题,有问题!这米霉了啊!”
宝钗看向一侧:“唐六爷,您可喝出来有哪里不同?”
唐六爷早撑得不能动了,旁边的侍女“体贴”地端起了玉盆:“可要奴婢喂您?”
唐六爷吓得滚倒在地不断磕头:“是我糊涂,是我糊涂!这米发酸了,我看卖不出去,才想拿到官衙去……”
“六爷真是生财有道。”宝钗冷笑一声,“若非有个不长眼先跑去林大人跟前滥竽充数,要被抓去衙门打板子可不就是我父亲了!”
在围堵的人群中发现了自家伙计,宝钗不放心,便让去铺子里查了查,结果找着了一堆发霉的粮食。祸起萧墙,说得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