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顾屿就将这几天在扬州的所见所闻稍作整理,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他知道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不少,也许他的折子还没到京城,这边的案子已经办完了,但有些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周仁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只带了个忠心的小厮,在扬州城的乱巷窜了好几道弯,确认没人在后头跟着,这才遮遮掩掩进了一户官员府邸,没过多久,又在主人家的殷切相送下从后门溜出去,如此四五番,一个早上就过去了。
顾屿满打满算来扬州不到几天,却已经把扬州城掀了个底朝天,扬州府衙被掀了个底朝天,周余除外,淮南道治所下的官员们都是人心惶惶,尤其是相府门客出身,却怎么着也联系不上陪同而来的副使周仁的那几个,周仁挨个上门拜访了一番。
他原先是不想出力,可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他想不想出力的事情了,而是大势之下,他到底能做些什么,想来想去,也只得一句话。
尽力而为。
从最后一个府邸里出来的时候,周仁抬手揉了揉脸,笑了一个早上,他的脸都快要笑僵了,不过显然结果是好的,除去一个在周余手底下做事的话里带着些推脱之意,其余的人反应都在他意料之内。
昨日稍显冷清的扬州府衙已经变了个样子,周仁来时,只见好几拨穿着制式不同的衙役进进出出,问起才知道,都是附近的县城来取案卷的,有的案子早已时过境迁,但扬州府衙压着不批,至今也无法判罚结案,这些案卷取回去,怎么做就是各地县官的事情了。
周仁昨日还想顾屿该是个判案的天才,只是没想到验证得这么快,他伸手取了一册已经分门别类好的案宗,只是随意地翻了翻,果然在底下看到了顾屿清隽的字迹,再翻别的,也都是这样。
一旁的小吏与有荣焉地给他解释了昨天下午的事情,周仁听后,不由更加感慨,“顾兄真是博闻强识,平生仅见。”
知道顾屿还没来,周仁也不惊讶,任是谁一天之内做完这么大的工程量,都是要歇一歇的,要知道他可在案卷堆里看到了五年前的人命案子,真不知道徐景年这个扬州刺史是怎么当的。
他自觉接替了顾屿的工作,把昨天的案子做了个整理,根据朱大的口供,初步确定了几个吃过人肉的扬州大户,只是还没来得及再做调查,外头就听人报,说是周御史大人到了。
官场上的称呼多是姓在前,下位者称一声大人,也有官职在前,大人后缀的,但到底不是朝堂上那么正式的场合,平时也多用前者,周仁和周余是同姓,所以才有了这么个叫法。
周仁听得怪怪的,不过他也有过执政一方的理想,只当自己听了个耳朵便宜,也不像上回那么冷着脸了,笑眯眯地多迎了周余几步到门口,把他请了进来。
“外头乱,御史大人请进内堂,来,说起来顾兄昨日可是办了一桩大事,把扬州府衙里积压了几年的案卷全部审了,劳心劳力,到了这会儿还没起来,我看他得有几天好歇,御史大人要是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就是。”
周仁自觉这话已经说得够客气,撇去出身不论,他是太子伴读,圣上驾前也能说得上话,对一个地方上的官员,尊一声大人已经够敬重,周余心下却有些不悦了起来,只是他没表露半分,反倒是点了点头,“顾世子是个人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能力,又是这样的出身,圣上爱才,想来回京之后定有好差事等着。”
话说得和蔼,倒像是个慈爱的长辈,周仁有些怪异地看了周余一眼,没说话,周余轻咳了一声,自己接过了话头,转而说道:“本官原本是找顾世子有些事情,既然他还没来,那就劳烦周副使替本官带个话,让顾世子休息好了之后,来治所找本官一趟。”
周仁盯着周余的脸看,好像那上头长了一朵花似的,周余更加不悦,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就离开了。
内堂里只剩下周仁和跟着他跑了一个早上的小厮,周仁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了,扭头问小厮道:“我刚才没听错吧?他让顾兄去治所找他?”
小厮耿直地说道:“我听也是这句,要不就是咱们两个耳朵同时出毛病了。”
周仁撇了撇嘴,用疑惑的语气说道:“这个周余,别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就不算钦差的身份品级,有让堂堂公侯世子去见他的道理吗?”
小厮不解地跟着摇了摇头。
顾屿这一觉睡得很熟,原本他以为过午就该醒了,没想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金黄色的夕阳正好照了进来,他刚要起身,眼前就是一黑,扶着床框缓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慢慢跟上了意识。
陈若弱端着一碗粥推门进来,一见他坐在床上,连忙道:“你从早晨睡到现在,两天没吃东西了,就坐着别动,喝点粥暖暖胃。”
顾屿的唇色微微发白,他点了点头,任由陈若弱端着粥坐到床边上,接过了碗。
粥是现熬的,陈若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这已经是第三回熬的了,米粥熬到黏稠,取一小块火腿,切碎成丁加进去,熬到粥开,打一个鸡蛋,搅拌几下,随即关火,撒一点翠绿的葱末上去,只是看着都让人食指大动。
顾屿喝粥,陈若弱就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说道:“今天要不是周公子来说,我都不知道你前一天就没吃东西,还……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爱惜爱惜自己的身体呢?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哪有你这样的。”
“没有下次。”顾屿低声说道。
陈若弱瞪着眼睛,“你要是真听我的,这次都不该有,我就问你急什么呀?你要是昨天少做一点,今天再去做一点,一样的时间,身体还是好好的,现在可好了,做一天的事情,又躺了一天,伤的不还是你自己!”
顾屿做了十几年的官,尤其遭逢变故之后,他只当自己是铁打的人,别说两天不吃饭,忙的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三五天才肯正经地吃一顿饭,事实上他有时候也会想,也许他上一世的死压根就没什么蹊跷,他那样的身子,就是没病没灾的,突然猝死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如今,听着耳边絮絮的唠叨声,他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一种“原来他是个人”的感觉。
陈若弱见碗空了,正准备再去盛一碗,刚站起身,手腕就被握住了,她奇怪地看向顾屿,说道:“怎么了?”
顾屿半坐在床上,伸手抱住了她的腰,用一种疲倦的,哀求的,几乎有些脆弱的姿态,像一个冻僵在冰天雪地里的人,想从她这里索取一点温暖。
陈若弱有些不自在,但站着没有动,好半晌,才轻轻地,试探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顾屿没有说话,只是像梦醒了似的睁开了眼睛,松开手,他的眼神重又变得温和平静下来,就像是方才那样脆弱的姿态不存在过一样,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没事,只是忽然很想抱抱你。”
陈若弱本能地发觉到了不对劲,她看着顾屿的眼睛,顾屿垂眸移开视线,不和她对视,语气却温柔了几分,说道:“再盛一碗粥吧。”
陈若弱给他盛了粥,但还是盯着他看,顾屿没有抬手,缓缓地把碗里的粥喝了个干净,陈若弱收拾了碗筷,又亲自给他打水洗漱,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瞪着眼睛站在床前,没什么礼仪地叉着腰看着他。
顾屿失笑,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岔开话题,这是我要问你的话!”陈若弱盯着他,十分严肃地说道,“你早上说的梦话我就觉得不对,醒过来之后更是整个人都不对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得老实跟我说清楚。”
顾屿微怔,“梦话?”
陈若弱咬牙,哼了一声说道:“一会儿叫夫人,一会儿叫你那表妹的名字,这也就算了,我问你,你说梦话的时候一直说要报仇,还带哭腔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是不是最近案子进展不顺,还是有人用权势压你了?”
话说到后来,已经褪去醋意,满是殷切的关心,顾屿起初是怔住了的,听到这话,却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低声说道:“我确实做了一个梦,都是梦话而已,只不过梦里的仇已经报了,和别的什么都不相干。”
陈若弱将信将疑,顾屿抬眼看着她笑,“真的,梦都过去了。”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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