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十九, 长安大明宫。
早朝刚过,朝臣们正沿着宫道缓缓出宫,或前往官署办公, 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方才的朝议。官至从七品下殿中侍御史的杨弼随着官员们一道跨出宣政殿殿门, 神色寻常, 一如既往地低调。他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只是脚步匆匆, 往宣政殿西侧门月华门行去, 半途中四处张望,确认并无人注意到他。月华门并不是他寻常下朝后的去处, 这道门直接通往中书省官署, 并非是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该去的地方。
只是今日非比寻常, 因为有一个人, 正在月华门外的廊下隐蔽处等着他。这个人, 便是近来奉诏秘密归京的晋国公主李瑾月。四年前,杨弼被沈绥收入麾下,从此成为晋国公主安排在御史台的暗桩。这四年来,他仕途并不顺,也绝不引人瞩目。但好歹从一个小吏正式进入了官员的行列。从七品下的殿中侍御史虽然官阶卑微, 但权力却相当大。只要是殿上官员谁的仪态、言行举止有所不妥,殿中侍御史便可当场弹劾。这个官职就是个得罪人的位置,因而反倒绝了结党营私的嫌疑, 很难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他行色匆匆地来到约定好的地方, 最后确认了一遍没有人跟踪窃听, 这才放下心来。眼前,晋国公主已经在此久等了。他上前行了一礼,李瑾月虚扶一下表示不必拘礼。二人算是暌违四年后,打过招呼了。
“如何,今日圣人宣召,可有特殊意图?”
“恐怕是的。圣人今日朝上宣布,寿王主持十五道采访使制任度,而命公主您协理各地府军都督监理制任度。”
十五道采访使,全称为全国十五道采访处置使,是圣人今年年初与中书省议定的一项新的官员制度。于天下十五道,即京畿(理西京城内)、都畿(理东都)、关内(多以京官遥领)、河南(理陈留郡)、河东(理河东郡)、河北(理魏郡)、陇右(理西平郡)、山南东(理襄阳郡)、山南西(理汉中郡)、剑南(理蜀郡)、淮南(理广陵郡)、江南东(理吴郡)、江南西(理章郡)、黔中(理黔中郡)、岭南(理南海郡),设置该使节,掌管检查刑狱和监察州县官吏。
这样一项重要的官员制度交给了一个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少年亲王主理,偏心之处谁都看得出来。而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忽然宣布让李瑾月参与军中监理制的任度,显然是要将她明着与寿王绑在一起。不过这一招相当高明,因为虽然明面上将李瑾月与寿王绑在了一起,实际上若论天下兵马的掌控,忠王还是高于寿王,忠王若是能与李瑾月疏通关系,还是占优势的。
这实际上仍旧是一招制衡。
“我省得了。”
“此外,公主,您要小心弘农杨氏。”杨弼的神色显得有些阴沉。
“哦?”李瑾月挑眉。
“近来弘农杨氏与寿王走得很近,尤其是杨玉环的叔父杨玄珪,深得寿王宠幸。进来此人向寿王举荐了自己的侄女杨玉环,寿王听后很是向往,想要见上一见。今日圣人安排您和寿王于后宫相见,恐怕他就会提出这个请求。”
李瑾月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公主,您真正的立场实际上是两边都不靠,您是要在这二王之间争取自己的立足之地的。眼下,圣人有意将您往寿王那里推,您切不可反抗,表面要虚与委蛇,私底下要与忠王达成一致。在这二王之间周旋,让双方都觉得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您才有可能挣出一席之地。因而,今日面圣,您千万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寿王年轻气盛,又受宠,说话或许会让您不愉快,您千万要忍耐。哪怕他真的开口问您索要杨玉环,您都要应承下来。您只要表现出一点抗拒,就会被圣人猜忌,怀疑您不是站在寿王这边的人,到时候好不容易等来的大好局面,可能就会有变数。”杨弼仔细谏言道。他知道李瑾月的脾气,也了解寿王的脾气,因而心中忧虑。
“我明白,多谢俊抚(杨弼字)提醒了。”李瑾月郑重点头。
杨弼又是一礼,然后迅速告辞离去。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李瑾月才走出了月华门,往延英殿而去。那里是此次圣人接待她与寿王的地方,说是摆了一桌家宴,为李瑾月洗尘。
她独自一人行至延英殿门口,便看到焦急的内侍省总监高力士正在四处张望。高内侍这许多年未见,双鬓白发竟是多了不少,已颇显老态了。李瑾月望之,不由有些唏嘘。
高力士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道:
“公主阁下,您可总算回来了,快请吧,圣人已然在等了。”
“劳烦大内官了。”李瑾月向他行了半礼。她其实早与高力士照过面,因为来得早,圣人刚准备上朝,高力士便让她在偏殿暂歇,后来她借口舒展筋骨,独自出去转了转,高力士找不到她,故而心急。
高力士匆匆回礼,便带着她往殿内行去。
李瑾月入殿时,圣人与寿王已然在案后开宴许久了。李瑾月先是向圣人行礼,随后又与寿王交礼,这才入座。寿王在上首,她在下首。
龙案后的圣人,几年未见,竟也显出老态来了。只是精神依然矍铄,气魄依旧威严。唯独眉宇间有一丝愁云笼罩,或许是近些日子被武惠妃的疾病扰了心绪。
寒暄过后,宴会谈话进入正题。这一次家宴还真的显得简单,食物虽丰盛,可无歌舞相伴,连周围服侍的宫女内侍都相当少。圣人很快就向李瑾月问话了,先是简单问了问幽州那里的情况,又简单询问了一下李瑾月近些年来在幽州的生活如何。随后道:
“晋国,朕知你这些年来于边疆劳苦,此番回来,也别急着回去了,于长安多住一段时间。惠妃身子不好,恐怕时间也不长了,若是她不幸蒙天感召,此后诸多繁杂琐事,还得麻烦你这长姊替幼弟操持……”说着说着,竟是红了眼睛。
他这一红了眼,寿王也受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人,身上还带着一股稚气,英俊的眉眼间总是笼罩着一股没来由的软弱之气。他的五官与生母很相像,可神态比之他生母之强势,简直大相径庭。哭泣起来,就好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李瑾月一时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若武惠妃真的去了,此后的丧事也轮不到她来插手管,宫中自有一套流程。何况即便要她亲自管,武惠妃与她之间也无甚关系,李瑾月的母亲是先皇后,武惠妃又未曾封后,也不曾是李瑾月的主母,照理说李瑾月没有为其主持后事的立场身份。甚么长姊照拂幼弟,这可让她如何接话。
最后李瑾月只能道一句:“儿省得。”
“阿父……”寿王抹了抹眼泪,因为是家宴,也没有外人,他对圣人的称呼就显得很家常化,“眼瞧着母亲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儿心中焦急,却无能为力。唯独想起,儿尚未成婚,希望能在母亲病重时得一贤妻,一来能圆了母亲的心愿;二来也能为母亲冲喜。”
“难得瑁儿有这样一份孝心,朕心甚慰。瑁儿可有意中人了?还是要你阿姊替你物色物色?”圣人这会儿就给李瑾月下套了,绝不会让她置身事外。
寿王闻言竟是害羞起来,嗫嚅了片刻,才先看看李瑾月,又看向圣人道:
“瑁听闻弘农杨氏杨玄珪之姪玉环娘子,年纪与瑁相仿,歌舞出众、才貌高洁,不禁心向往之。又听闻,玉环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追随长姊在外,更有巾帼风范。故而今日冒昧,想恳求长姊牵线,让瑁可一睹佳人风采。”
圣人闻言哈哈大笑,点了点寿王,道:“瑁儿也是长大了啊。”
寿王愈发不好意思了。
圣人看向李瑾月,又道:“晋国,你意下如何?”
寿王也期待地看向李瑾月。
李瑾月心底一沉,暗道果真如杨弼所言,这小子彻底被杨玄珪那厮给蛊惑了。杨玄珪这厮,当初真不该留他一命,还将他送入弘农杨氏府中,这反倒给了他接触皇亲贵族的机会。这厮心思素来不纯,野心勃勃,总想着要往上爬,他哪里肯轻易放过自己侄女这样一个极好的可利用资源?果不其然,憋了这四五年,总算憋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这事儿也怪她当年,本来她当年也是心思不纯,想着要利用杨玉环这个姑娘,献给圣人,为自己谋取好处。可如今事过境迁,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可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算是自讨苦吃,一报还一报了。
李瑁见她一时未曾答话,不由心下忐忑,追问了一句:
“长姊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玉环娘子不愿或有了婚嫁对象,瑁亦不会强求。”
李瑾月咬紧牙关,捏紧双拳,答应的话头在心口转了转又转,却发现竟是难以开口。寿王的神色迅速垂败下来,圣人的面色也显得不对劲了。李瑾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逼着自己开口道:
“关于此事,瑾月亦不愿强人所难。玉环娘子确实未曾有婚配,容我回去问问她,若她愿意,咱们再定时间相会。”
李瑁神色顿时阴云转晴,欢喜道:“如此,真是多谢长姊了。”
随后的宴席上,圣人对李瑾月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慈爱”,而寿王也对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友爱谦恭。圣人与李瑾月说了很多的话,可话题再怎么绕,也绕不开一句“长姊莫若母”。他不厌其烦地暗示李瑾月,一旦武惠妃离世,那么李瑾月身为长姊,要承担起照顾幼弟的责任。
宴席过后,李瑾月陪同圣人和寿王一起去看了看卧病在榻的武惠妃,这个曾经光鲜亮丽的后宫嫔妃,竟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着实将李瑾月吓了一跳。据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可宫中都传闻,自从太子、光王、鄂王一党伏诛,武惠妃几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夜夜被噩梦折磨,疑神疑鬼,以为他们回来索命。总之,让人颇为唏嘘。
从宫中出来后,李瑾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坐着车马径直回了府,路上一直捂着额头,捏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直到归了府,她才放松下来。总管来报,沈绥一家已然在偏厅等候了,李瑾月面上露出笑容,立刻赶了过去。
这一进偏厅,她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沈绥、张若菡,也不是小凰儿,反倒是一位拄着拐杖,端坐在墩子上的青年人。她愣了片刻,惊呼道:
“琴奴?!你的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