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烈阳,炎炎盛夏,人间已化为一座巨大的蒸笼,身处其中,如蒸桑拿,份外难熬。
似这种磨人的天气,在其他地方便已是十分恼人,而幽州一向少林木,日头直接打下来,便更是如此了,不过对于有钱人家来说,其实什么样的天气,都无所谓,无非是多花点钱和少花点钱的区别罢了。
一家人如今已没有再在城内居住,而是举家搬到了城外,老辛辞去了衙门的公差,包括瘦猴儿等几个兄弟在内,全都搬到了城外的山庄中,反正庄子够大,加之彼此都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的弟兄,自然无碍。
更让人觉得撞了大运的是,一家人在修缮城中旧屋的时候,竟在后院水缸下挖出了一大盒黄金,对于此事,老辛一家没有伸张,只是让亲家也变卖了城中酒楼,然后一并搬到了城外山庄。
山庄很大,远胜当初那普普通通的两进院子,就连寻常乡绅都不敢奢望有此庄园能作为定居之所,庄子花园里修有一座荷塘,引的是山涧活水,故而其中还饲养了不少金鱼,既可赏景,也是风水。
荷塘池边,芭蕉树下,放有一张竹制躺椅,上面正躺着一位穿着寻常布衣,并未因陡然而富便忘乎所以的妇人,而在一旁,还有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正蹲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竹凳上,手持蒲扇,不停地在为躺椅上的妇人扇着风。
一晃十八年,曾在桃花树下与百鸟和鸣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可生育他的母亲却渐渐老去,只是岁月似乎格外地优待这位慈爱和善的妇人,十八年来,竟未在她脸上刻印下太多痕迹,瞧着一如十八年前那般美貌。
年轻人趴在躺椅的扶手上,一边轻摇着手中蒲扇,为母亲驱赶着四周使人烦躁的热气,一边关切地道:“娘,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吧,这日头可燎人。”
二人虽身在芭蕉树下的阴影中,可这到底还是炎炎夏日,依旧是酷热难耐,外面的日头太大,竟连虫儿都不再叫了,也不知蛰伏在何处休歇,这种时候还待在外面,无疑是一种煎熬,年轻人自己倒是无妨,可看着自己已不再年轻的母亲,终究还是有些担心。
妇人斜倚在这纳凉用的竹椅上,闭着眼睛,口中只是轻轻道。
“无妨,无妨的。”
年轻人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旋即又立马低下头,关切道:“要不我给您取些冰来消暑?”
唯有大户人家才修的起冰窖,储存那些从冬天保存下来的坚冰,一些王侯公卿甚至会在冰窖中举办宴会,哪怕是酷暑时分,里面依然凉意森森,足以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故而能在夏日里取冰消暑的,无疑是真正的富贵门庭了。
却不想,妇人竟仍旧摇头。
“给娘用,浪费了,娘不热,尘儿,你还是给你爹他们送去些吧,尤其是你那猴子叔叔,老了火气还这么旺,这夏天再给他吃热的就好似在烧心,你去给他弄些碎冰,上面再放些娘昨晚便冰在井里的葡萄送去,他最喜这个。”
年轻人听了,顿时笑道:“娘,您还是不了解猴子叔,以他的性子,只怕早就自己偷偷准备好了,我呀,就是知道,所以还特意偷偷藏了一些冰,省得被他一次就给吃个精光哩。”
妇人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极温柔地道:“孩子果然是长大了,什么事都考虑得周全了,已经不需要娘再教你了。”
年轻人点头道:“是呀,娘,我都已经十八了。”
妇人一下睁开眼,白了一旁的年轻人一眼,然后伸指一戳他的眉心,道:“不管多大,你还是娘的孩子。”
年轻人赶忙点头答应道:“是,轻尘永远都是您的儿子。”
妇人躺回了原位,闭上眼,慢悠悠地道:“娘这一辈子呀,已经过得很满意了,如今也没别的念想,就寻思着,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尘儿,你说呢?”
年轻人闻言,脸色微红,颇为无奈地道:“娘,您说什么呢。”
妇人轻声道:“我和你爹,都已经不年轻了,也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如今就等着看到孙子,也就满足啦,你也长大了,总归是要有自己的家,早晚都会离开我们,我们也不想成为你的束缚,鱼儿长大了,总归是要去江湖里闯一闯的。”
年轻人眼眶微红,赶忙道:“娘,您说什么呢,您们都是好人,是大好人,上天保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现在可还早着呢,到时候您不光可以看到孙子,还能看见您的曾孙,到时候咱们一家子还住在一起,多好。”
妇人微微颔首,笑容慈祥,轻轻念叨着:“是呀,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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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深人静时,李轻尘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低着头,怔怔地看着那池塘里的明月倒影发着呆,水中鱼儿突然一摆尾,阵阵波纹荡漾,就好似一张平铺的宣纸突然皱起,上面描绘的夜空也随之变得皱纹满面,模模糊糊。
他回过神来,忽然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叹。
试问如果有一个梦,能够满足你所有的幻想,那就算你已经知道那是梦,可你愿意醒来吗?
这是一个问题。
因为虚幻与现实,本就只是相对而言,吾心安处,方是故乡,心在哪,哪里才是真实的,这就是世间众生永远也绕不过去的一个槛,可若说这是一个陷阱的话,那也是上天为众生设下的最温柔的阳谋。
毕竟有的选,总比没得选好。
破开玄关,神魂合一,凡此生一切种种,包括从母胎之时便有的朦胧记忆,都会如情景再现一般,一一浮现,事无巨细,不落分毫。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的人无欲无求,自然无碍,就算是看见了前世今生对他们来说,也都是过眼云烟而已,影响不了什么,而有的人就算有所执念,也能够堪破,至于那些看不破的人,则会永远地沉溺于这种自我编制的美妙梦境之中。一朝入梦,但终究还是在今日清醒过来的李轻尘,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执念究竟是什么,而让自己无限恐惧的东西又是什么。
原来,其实并不是母亲主动遗弃了自己,而是自己害死了她,因为母胎之时便觉醒了天赐武命的力量,可还是胎儿的他,根本无法自如地控制,最后殃及了自己的母亲,导致她惨死。
而在那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其实可以选择让肚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死去,让自己活下来,可她没有,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牺牲自己,让肚中的生命来到人间,这个选择的过程极其顺畅因为她连最基本的犹豫都没有。
可对于这个早早开智的孩子而言,这样的真相实在是太过残酷了,残酷到让他早早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苦”,所以他最终选择分割了自己出生之时的记忆,连同那导致一切灾难源头的力量,共同封印在了自己的泥丸宫中。
但世事就是这么的奇妙,如果他最后被一户普通人家给抱走,那么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足武道,因为他哪怕封印了记忆,但也会本能地排斥这件事,可捡走他的,偏偏是幽州镇武司的人。
而这里的一切,其实皆是他生命中所有遗憾之事的弥补,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这一切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在这个世界里,生他的母亲没有死,老辛他们也没有死,而且他还最终成了自己真正的父亲,而在这个世界里,骆仙儿一家也安然无恙,并且还和自己定了亲,两人如今已完婚一年了。
这些人都不是虚幻的,他能够清楚地察觉到,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生灵,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人生,只不过,这些人都是围绕着他罢了。
这个世界因他的欲望而产生,也因他的欲望而圆满,这是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也是困住他的囚笼,可关键就在于,他是否能够狠下心将之视为囚笼,还是说就如这池中的鱼儿一样,心甘情愿地留在这池塘之中,难道不快活吗?
李轻尘闭上眼,身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来人虽然已经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可这么多年了,他哪怕不回头,只是抽了抽鼻子闻了下空气中的香味,便知道是谁。
“仙儿,你怎么出来了?”
如今的骆仙儿已经褪去了少女的娇憨,出落得愈加娇艳大方,不过在她的轻尘哥哥这,她依旧还是那个天真的少女。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是她,骆仙儿也就不再掩饰,快步从后面走来,可临到最后,动作却又慢了下来。
她伸出手,缓缓地从后方抱住了李轻尘的腰身,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背上,柔声道:“轻尘哥哥出门的时候仙儿就已经醒了,见轻尘哥哥一直没回来,仙儿害怕,忍不住出来找你,轻尘哥哥,怎么了?”
李轻尘顿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
“没什么,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罢了,走,咱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