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恰恰住了茶小葱以前养伤的那间客房。
再加上玄真殿门下女弟子最多,照顾起来相对方便。
茶小葱对这里的弟子还算是熟络,但因为弟子们的闲言碎语,她心中尚有些有些忌讳,所以在殿上伺候的弟子,她只肯与司徒走得稍近,司徒座下的两名弟子,戚如花与叶眠被她安置在凤凰画坊,再下来也就几个眼熟的,包括了大弟子妙瑛。
自从暮云卿与婪夜二人劈光了元知义的宝贝枣树之后,玄真殿里就对这两人留了个心,几名女弟本还在应付那发了狂的孩子,余光扫见暮云卿白衣轻摆,飘然而入,顿时警醒。
茶小葱走上前,不留神竟与那冲出门来的孩童撞了个结实。
“茶师尊!”女弟子们都顾着去看暮云卿,没来得及拉住那孩子,直到妙瑛出声才惊觉。
那孩子被茶小葱扶住,忽地抬起了头,习惯地张开了挂着血丝的嘴作势欲咬。茶小葱摸着孩子的手臂,感觉不到温度,冷冷地倒像是玉制的润泽冷硬。
怔忡之间,竟缩回了手。
两人四目相对,孩子晶亮的眼神由恨憎转为惊讶,看见茶小葱居然像看见了怪物,蹬蹬蹬地倒退了三四步才站住脚。
妙瑛抢至跟前,抬手以拂尘锁住了那孩子。
“茶师尊怎么来了?是来找师尊?”
司徒钟琴门下收的这位大弟子出身似是极好,听说以前是扬州一家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后因为身子骨太弱,家中父母才狠心将她送上仙山来修行,初时这丫头并不愿意。三天两头要闹出点事来,被司徒钟琴训了几次才老实,再后来跟着司徒入了门。她天资聪颖,进展又比同们师姐妹快很多,渐渐得到了些重视,如今司徒钟琴已经能将手底大部分的事务交给她打理。
“这孩子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锁着?”暮云卿目光一冷。
妙瑛低头回道:“不瞒云卿师叔……拿法器锁住他并非弟子本意。只是这孩子数日之内连伤多人。弟子怕有甚差池,所以才擅自作主。”
茶小葱意外地看了暮云卿一眼,这家伙很少替人说话,如今却突然管起了他人的闲事。难道说……目光只是停留了一会,她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
那孩子被拂尘拿住,居然没有挣扎。而是怔怔地望向这边,说准确些,那孩子是看着暮云卿。
妙瑛发现孩子的异样。不免尴尬,喃喃地添了一句:“是弟子莽撞,弟子这就放了他。”她口中说着,低气却不大足,显然还含着满满的担心。
“云卿,你认识他?”茶小葱微微挑眉,伸手阻止了妙瑛。
她以为这孩子是看到她这双紫眸心中害怕才变得老实。如今一瞧,倒像是还有别的隐情。
“我……”暮云卿犹豫不决。表情里透着一丝为难。茶小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暮云卿,心中疑云更深。
陡然听得清脆的童声在耳边响起:“哥哥,你怎么会跟这个坏人在一起?”那孩子只是被缚住了手肘以上的部位,下臂还能动,说话时手指一抬,直直地伸向了茶小葱。
茶小葱愕然回过头去,却显然是被这声“哥哥”惊住了。
暮云卿吓一跳,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师父,弟子并不是有心隐瞒。弟子是今天才知道。”
那孩童怒道:“哥哥,你为什么要跪这个把我打伤的坏人?哥哥!”他一口一声“哥哥”,却叫得暮云卿连头也不愿抬起了。
妙瑛等人都愣在当场,也不知道该不该回避,按理来说,暮云卿算是她们的师叔,长辈之间的事,小辈们不应介入,可是现下缚人的拂尘是她的,她不敢乱动。只得使了个眼色,将其他弟子摈退了。
“云卿你起来。”茶小葱将前后连起来想了想,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弟子……”暮云卿欲言又止。
茶小葱却突然伸手将他搀住:“我叫你起来。”
语言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威严,眉宇之中更掺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痛惜,暮云卿懵了。
他擅自离开重莲山,已是满怀愧疚,如今失而复得,他只想拾回自己去的那一切,算是补偿也好将功赎罪也好,他都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跟在茶小葱身后,刻意不提起渺夜之城的事,却仍旧脱离不了那副魔掌,她还待他如昔,可是他的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青龙,是不是?”茶小葱松开手,站在那孩子面前,“你去了渺夜之城,遇到了他,他叫你‘哥哥’……”丁公藤曾是魔界的左使,他要从魔尊身边带走一个人,便不排除与身为右使的慕容瑾珏当面作交涉,能见着青龙的机会并不会少,暮云卿认识这孩子也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这孩子会称暮云卿为“哥哥”?
暮云卿生性孤傲,很难与人为伍,鲜少有这样关系亲密的朋友……
“他不是青龙,青龙应该有角的。他没有。”暮云卿咬了咬牙。
这样的回答,却让茶小葱更加肯定了小青龙的身份,因为她亲眼所见,青龙角在丁公藤手里。
“妙瑛,你看着这孩子。”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却越发清晰起来,她转身迈出了大门,“云卿你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哥哥!”那孩子惶急地搓着手,却见暮云卿向他点了点头,跟在茶小葱身后离开。
玄真殿里只剩下那孩子尖锐的童音悠悠回荡。
茶小葱带着暮云卿一直走到玄武殿前才停下,暮云卿从来没见过她生闷气,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低头跟着她乱跑。
茶小葱光顾着生气,却委实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暮云卿的表现越是中规中矩她就越难过,仿佛她身后跟着的不是朋友也不是徒儿,而是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时时刻刻夹紧尾巴耷着耳朵,这与她从前认识的仙鹤已经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宁愿再看到那个成日冷着脸的寡言少年,也不愿接受他这毕恭毕敬的模样。
她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徒儿?
“师父!”暮云卿见过的茶小葱从来是懒散的。闲适的。即使是暴怒,也不该如此隐忍,他越发慌了起来。
“不要叫我师父!”茶小葱回身瞪了他一眼,却不料他听到这句话。突然面如死灰,整个人又跪在了地上。
茶小葱气得差点爆血管。
“你这是做什么?”她伸手去拉他。
“弟子有错,弟子愿长跪不起……弟子……不该擅自离开重莲山。弟子……”暮云卿心头一堵,想起自己身的上魔血,接下来的再也说不出口。他擅离重莲山的事情被茶小葱与婪夜刻意遮掩过去。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错处。他身上留着魔星的血脉,恰恰是另一个为仙门所不容的大秘密,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只怕这样将话说净,茶小葱更不会再接受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陪伴也成了一种奢求。
婪夜出了玄武殿就看到这样一副情形,昔日冷傲的白衣少年痴痴地跪在茶小葱面前。像一条寻不着窝的小兽。茶小葱拉他,他只是不起。暮云卿看她的眼神变了。有些温柔,有些敬意,但更多的,却是与本身性情相悖的卑微,只有付出了至深的感情,才渐渐懂得不再奢求,身在其中的婪夜,自然看得清楚。可也是因为看清楚了,才暗暗心惊。
原来这样喜欢着茶小葱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云卿,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茶小葱无奈地蹲了下来,与他平视,目光触及他被抿得发白的唇线,心头又是一紧。
婪夜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提起了暮云卿,故作轻松地道:“穿了白衫是可以随便乱跪的么?听师父的话,回去再说。”
茶小葱如蒙大赦,赶紧点了点头:“婪夜说的对,你穿了白衫,跪在这儿……呃,容易脏……”
暮云卿在婪夜面前放不下面子,僵着脸愣了半天,才讪讪起身。
茶小葱赶紧拉着他直奔玄奇殿,婪夜本来要跟着去,但看着暮云卿,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回陶然村找丁公藤。
自从婪夜与茶小葱有了夫妻之实之后便将老婆大人看得死死的,轻易是不肯离开,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暮云卿,他居然能够妥协。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暮云卿失魂落魄地跟着茶小葱进了书房,茶小葱叫奇穷将门合上,自己又亲手布下了结界,才坐了下来。
暮云卿抿着唇,只是不语,他的心思一向单纯,左右不过几件事来来去去,可是这一回,茶小葱却有些拿不准了。离开了一阵,暮云卿好像长大了许多,他本来就比她高了一头,只是因为单薄,而显得气质文弱,与仙门其他弟子又有些迥异。当初林蜡竹可是非常喜欢暮云卿的,甚至千方百计地想把这少年要到自己殿上去,可是暮云卿却死心踏地地跟着她,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她名义上是他的师父,但除了简单的理财与漫画基本功,她真没教过他什么……却是想不到,他对自己的依恋居然深重如斯,令她手足无措。
“你……此番去渺夜之城,见到了你娘亲?”茶小葱试探地抓住了重点。
暮云卿猛地抬头,眼底是受惊般的震撼。茶小葱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一语中的,猜了个正着。
她有些明白了。
“你娘亲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云卿,你似乎忘了,我是端极派的四掌门,也算是持澜仙子的弟子,关于你娘,也就是我这位师姐的过往,我知道的比你还早。”茶小葱引着暮云卿一同落座,才又徐徐地道,“那天离开重莲山,也不是你的本意,因为我也一样听到了那个声音。你忘了,我体内亦有魔征,也跟你一样,是半魔。而这一点,返香师兄早已看透,他不说,自然没有轻视你的道理,你还在怕什么呢?”
暮云卿动了动唇,声音几近颤抖:“我怕我没有退路……”
他亲眼看见孔雀堕入魔道,他也亲眼见到茶小葱被魔征折磨,他本来觉得只要练好了本事,为她分忧就可以了,却不想自己也一样,离不开这个怪圈。他突然发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未必能有茶小葱那么坦然。
他害怕羽族会排斥他,就像当年排斥他父亲一样,他更害怕师门会仇视他,就像仇视其他的妖魔,他更不容忍自己的是,他去过渺夜之城之后,居然开始同情生活在那暗无天日之下的魔者。
他自以为清高孤傲,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懦弱,他不想失去,就干脆不去得到,可是抓在手里的呢?会不会也像流砂一样,统统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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