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又是一个晴天。
夜里阴森森的义庄在白天看来竟是如此恬静,篱笆内外百花怒放,彩蝶飞舞,绿叶交错之处,翠芽星星点点,含着露水,娇蕊可人。小小院落中间依旧放着那口大铁锅,火堆已经熄灭,可以看出未燃尽的残渣,昨夜里用来点磷火“木柴”竟是一根根粗大的动物骸骨。
窗叶迎着清曦微风,一晃一晃,透过小窗一眼便可望见内里的陈设。
里间的条案上放着一卷没写完的讣文,研好的墨汁还没有干透,牛仵作的字苍劲有力,回转之处颇见风骨,竟不输给那些自诩为才子的年轻人。案上一尘不染,似有人时常拂拭,令人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主人家从未离开过。
四鬼白天不能现身,茶小葱便跟老秋家一起料理了牛仵作的后事。其实真的没什么可以做的,因为他走的干净,连一片衣袖也未留下。老秋家从屋里端来火盆、香炉,点好香,烧了会纸,然而一切走的都是形式上的流程过场。大家都知道,牛仵作的魂魄已经完全消散,入不得冥道,根本得不到这些纸钱打点。
茶小葱头一次感到这样难过,面对生命伦常的无力之感压在脊背,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可以自我安慰,说自己现在等级不够帮不上忙,可是昨夜一场恶战,是她亲眼见证的死亡。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移情带来的震撼远比亲身经历来得深刻,因为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很多,包括他的过去,他的将来。茶小葱终于明白,虽然这不过是类似于梦幻游戏的二次元空间,可不管是妖魔鬼怪、善恶美丑,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会死,会消失。生命在流逝,时间在走远,对牛仵作而言是这样,对婪夜,对她,皆是如此。
牛仵作与蔑人同属妖族,却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谁也不知道这头牛妖花了多长时间去适应人类的一切,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一直隐居在人群之中,但至少有一点令他变得格外与众不同,在人妖对立的边缘世界里,蟠龙镇上的人们却从来未曾怀疑过他的来历,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他,信赖他……
付家的主母又来拜访,一进大门便瞧见坐在门槛在发呆的付家宝,一时激动得热泪横飞,又哭又笑地跑去抱儿子。一场死而复生的传奇在茶小葱眼皮底下轰轰烈烈的上演……
除了茶小葱与目睹昨日之战的那些鬼魅,又有谁会想起牛仵作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付小宝看见娘亲的反应很是冷淡,仿佛根本不认识她。当娘的急了,拉起付家宝的手就往外走,岂料这孩子竟死死地抱着门槛不放,力气之大,简直闻所未闻。
茶小葱知道那是由于孩子素来亲近牛妖,由鬼成人,尚无自觉,一时间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亲情。
孩子张嘴,一个劲地嚷嚷:“我要跟牛伯伯玩,我喜欢牛伯伯,我不要走我不要走……”
末了,挣脱娘亲的手跑进了屋里躲起来。
那妇人不顾礼数跟着冲进了牛仵作的房间,却未见其人。屋内十分干净,没有一丝人间烟火,床榻之上被褥整齐,并列放置着一大一小两个枕头,付小宝就在那妇人惊诧的目光下将枕头挨个摸了一遍,然后果断地抱起了大枕。
他满足地说:“牛伯伯用过的……”
那妇人不允,又来拉他,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磕碰在一起。
“这孩子做了几年孤魂野鬼,死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对生死之事本是看得极淡,能平安至今也都是拜牛仵作所赐。”老秋家看着拉扯当中的母子,心中慨然,“只怕死往生来的道理,这一夜之间,他已领悟不少。”
茶小葱倚在院门口,目送那孩子抱着枕头离去。孩子不停地回头,脸上的泪痕都还未干。
“老头,你说过的,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我给妖怪治病……”她倒没忘记这个,可她把婪夜弄丢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老秋家抓了抓脑袋,老脸上浮现一丝惭愧。
“原是不该这样故弄玄虚的,可我老了,腿脚不便……”他不好说当初叫茶小葱跑腿只是利用她,又絮絮地说了些关于牛仵作的往事,方道,“……老朽所说的那个能为妖族断症的,其实是个道士,他便是徐府上请来的那位高人,人们皆称其为返香道长。”
“好,我知道了。”茶小葱听完,面无表情。
玩单机游戏做任务的时候早就习惯了,她深知像这种连段任务,不可能一问一答这么顺利,隔一会,她才笑了笑,嘴角上扬时露出女子脸上不常见的豁达:听过牛妖的那番话,她对仙狐族的情形已了解了一个大概,眼下也已安心不少,可手头没有线索,便是再着急也没用。
折腾了一夜,大家都很累,老秋家又说了一点安慰人的话,无非是那些生生死死的大道理,茶小葱不想听,也听不进去。她从没有那个悟性,更不知道如果黑白无常前来勾销她的名字,自己又会如何应对,顺其自然还是奋力抗争,她都不知道,她认为那些将来或许真会有面对,但没必要现在就考虑得那么清楚。
老秋家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告辞。
老秋家离去之后,茶小葱没有马上动身去徐府,而是在门外捡了些干柴,又在牛家找到一些剩余的米粮,淘洗完了之后,她为自己做了一顿早餐。
屋外春光无限,映在窗格子上全是枝枝蔓蔓的碎影,茶小葱走过阴森肃穆的大厅,想象着牛仵作每日的生活,突然觉得那黑黢黢的棺材也不是那么可怕,她将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依稀可以看见牛大叔每天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留下的影子。最后,她在一方小桌上发现了几行小字,刀迹清秀沉稳,豁口细滑,像是被抚摸过千百遍的结果。茶小葱坐下来细细读,却是一句小五言:“合窗挽明月,手拈枕畔花。”
抬头,正对窗下一株海棠,夜间对窗观明月,白日小酌赏棠花。经过世俗陶冶,这牛妖虽然木讷依然,却也懂得风雅情趣为何物。
想起牛妖临走时的那些话,笨拙的安慰,没有奢求,亦不见遗憾,心性通达如许,难怪走得安详。
应手推开小窗,暖风怡人,一叶青竹飘落窗前,抬眼可以看见遥远的尘世风烟。
牛妖就是在这个位置守候着一方净土,照料身边信赖他的朋友……
……
茶小葱把玩着牛仵作交给她的竹筒,独自一人缩在客房的软榻上,一觉酣然。
醒来时已过晌午,看着天气尚好,她决定先去徐府探探消息。
蟠龙镇每天都很热闹,因为这里交通便利,贸易发达,经商者多而务农种田者少,镇上居民一个个看似闲暇逍遥,但实际上这里与所有的商业城镇一样,因社会分工而产生的流动人口安置问题及镇民就业问题,成日困扰着本地官员。真正来这儿销金花钱的都是外乡客,甚至在其中混杂了不少好色贪玩的妖怪族民。仙曲牌坊每月接待的客人品流复杂,但每个月的收入却是极为可观。本地用工的两个最好去处,其一是徐府,其二便是这家仙曲牌坊。
这天徐府前门庭若市,竟不比坊间逊色。大宅正面就只开了个侧门,新聘的家丁正排着队在门房处领取衣物。每人一套皂青锦面小衫,加一双硬底小快靴,便是徐府家丁的标准配置。
“请问……”茶小葱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后面一去大手提了出去。
“领衣服登记先排队,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一双倨傲的眼睛上下扫视着茶小葱。拽着她的人手里拿着名册,像是个管家的模样,那眼神锐不可挡,竟像是个外家高手。
“我……返香道长……呃……”茶小葱没有防备,被那双眼睛盯得头皮直发麻。
“你竟知道长名讳?”管家显然有些意外。
“呃……是这样的,我朋友生病了,所以想求返香道长施以援手帮帮忙,我没别的意思。”茶小葱见对方像是没有恶意,便简要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也就是说,你不是来报到的?”管家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地松开了手。
松手之后,他便不住地往手指上看,脸上一副深度洁癖患者的常用表情。
但茶小葱对那种等级的嫌弃已经熟悉到不会再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
他没再看她,只抛下一句话:“既不是徐府的人,就走吧。道长他老人家没空招呼你。”
她有点被噎住,想了想,坚持好脾气地发问:“他不在?还是很忙?我真的是有很要紧的事……”
管家终于不耐烦了,挥了挥衣袖,横眉竖眼地招呼身旁的两名护院:“臭要饭的,让她滚!”
一双手架住了她的肩膀,竟都十分有力,茶小葱以前做练习的时候常用的“过肩摔”居然使不出来。她挺了挺腰,奋力将那双手扒开,顺道睨了那管家一眼:“老纸会走,不用你们这些狗爪子来碰!”
那三个字咬得极重,清晰到字字入耳,周围的人听得清楚,唏嘘声从人群中传来。
那管家面上挂不住,厉声喝道:“臭叫花子,你说什么?”
“说你是狗爪子,没听清,狗的爪子!”她不怕死,指指徐府大门,又指指管家的鼻子。
那管家见上百双眼睛都盯向自己,居然也不忌惮,竟当即狞笑起来:“很好,来人,给我打,打到她狗嘴里吐象牙为止!”
“你若打得着我,我跟你一起姓徐!”
茶小葱这次倒不是无理取闹,她自那天路过看徐府招工就知道这蟠龙镇最有钱的财主家有多严重的怪癖,想必被招进来的人中,十之八九都是只想要混口饭吃而已,这管家也好,那些护院也好,平素里作威作福惯了,是该给点教训。
她说完了这句话,一头钻进了人群,那两个护院二话不说追打上去,一条笔直的队伍被她七搅八和,整成了一条毛毛虫的形状。
人群里有暗中给护院使绊子的,有默默助威的,有惟恐天下之乱的……徐府门外,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那门房处也不用领衣服了,茶小葱冲过去把衣衫鞋帽掀得个满地都是。她身形娇小,以前练的跆拳道也不是花架子,几个大男人一时之间竟然奈何不了她。
茶小葱在人群里跳来蹿去活像只稻田里蚂蚱。
“你站住!”后面的喊。
“站住给你们抓?你真当我白痴?”茶小葱才不吃这一套。
“站住!不然我们不客气了!”管家的呼声里有了明显的气喘。
茶小葱返身做鬼脸,忽听人群当中一阵惊呼,一只黑色巨犬腾空跃起,朝她扑了过来。那巨犬双目赤红,竟不似普通家犬的外形。
茶小葱躲避不及,急乱之中一收腰身,耳边“嘶啦”一声,肩上竟被生生扯下一大块布,露出一片后背。真特么凉爽!
茶小葱火冒三丈,从墙边抄起一柄扫把就要打狗。众人畏惧那狗,三五个躲躲闪闪挤成了一小团一小簇,再也没有队伍的形状。两名护院高声呼喝,恨不得扒了茶小葱的皮。
就在这时,人群陡然安静了一点,她听得管家恭声叫出了四个字。
“慕容公子!”
茶小葱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错愕之下,那条黑色巨犬又一次龇牙对冲而来,咬向了她的脖子。
只是刹那,一道蓝影闪现,少年凌空一抓,做了一个收的动作,那黑色巨犬竟然瞬间缩小,转眼变成了一只三头身的小狗娃娃,它在少年怀里兀自张牙舞爪,看起来十分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