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到碧玉庄内,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或者休息,或者安排接下来的行程,褚老大则是跑到饭厅,原本的残羹剩饭早已经打扫干净,清一色黄杨木的长桌和纯凳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五六个仆人正忙忙碌碌地将刚出炉的一笼笼的大肉包子放到桌子上,从不远处的白布帘子后来传来白粥的香气,显然庄子里面的厨子正在忙着准备早饭。这座碧玉山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也经常接待前来游玩的贵客,那些达官显贵往往带着不少的随从护卫,所以虽然这一次伊不平带来的人不少,这些仆人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褚老大也不理会忙碌得仆人,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左右开弓,抓起两个包子,开始狼吞虎咽,他吃的很快,三口两口就是一个,不过片刻已经吃得满嘴流油。那些仆人司空见惯,不仅没有指指点点,反而端了一大海碗清粥过来,褚老大一口就喝的干干净净,一定也没有被滚烫的白粥烫着的模样。正在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身边有人也坐了下来,伸手去拿包子。
褚老大随意地转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和自己一样这么早就过来吃饭,目光一扫,却看到杨宁微蹙双眉,认认真真地吃着手上的包子,目光流转当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和憧憬,这等乖巧模样像极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哪里还像是冷酷狠辣的魔帝。褚老大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宁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怔忡,已经愣住了,就连手中的包子也忘记了握紧,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桌子上。
杨宁感觉到褚老大灼然的目光,莫明其妙地转头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情这么奇怪,便回过头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只不过神情恢复了冷淡漠然,但是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是贵胄公子的作风,和褚老大的恶性恶状全然不同。
褚老大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讪笑着道:“吓了老子一跳,想不到公子你也是吃人间烟火的。”
杨宁闻言微微一愣,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老大发觉自己失言,想要搪塞过去,但是看到杨宁幽深冰寒的目光,却觉得心中一紧,苦笑道:“公子想必不知道吧,这些日子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公子是修罗转世,杀人如麻,冷酷残忍,压根不是凡人呢?老子,不,我老褚虽然不信那些鬼话,可是想起来这些日子,公子除了在青萍小姐面前还有几分笑容,平时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公子也有这么,这么和气的时候。说起来公子的年纪也不大,如果不知道公子的身份,老褚还会以为公子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少爷呢。”
杨宁略一蹙眉,懒得理会褚老大的疯言疯语,淡淡问道:“是么,这么说来,别人都很怕我,怎么我看你从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褚老大叹息道:“别人怕不怕的,老子也不知道,不过老子就是怕不起来,公子爷你不知道,我老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时候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还好,基本上还能混口饱饭,后来爹娘没了,我跑了出来,不小心跑到了江北,那几年江北到处都在打仗,不是败军就是强盗,什么惨事没有见过,要不是老子记住了我爹娘的教训,差点连人肉都吃了。不过幸好没吃,要不然也不会碰见大和尚了,他教我的那功夫,若是认真练起来,好像都可以多捱几分饿,要不然老子早就死了。说起来大陈刚建立的时候,老子也跟那些白痴一样,真是欢天喜地,就希望能够过上安生日子,老子别的本事没有,打鱼行船,或者干脆做个镖师护院,不都可以活下去么,过几年娶妻生子,也好给我家传宗接代。可是这日子越过越难捱,有了皇帝,倒是不怎么打仗了,可是那苛捐杂税比起从前打仗的时候还重,朝廷收了,各地的贪官污吏还要再收,就像江东,朝廷的税可以拖欠一下,越国公的税要是敢拖欠,那官兵衙役可以立马上门来抓人。老子脾气本来就不好,一气之下就从了匪,虽然天天担心脑袋要被砍掉,可是至少喝酒吃肉都不耽误,要不是老子嫌麻烦,不想连累了人家姑娘,早就娶媳妇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幸好没娶,要不然那天搞不好老子就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公子和二小姐给一锅端了。说到这里,老子可得谢谢公子,要不是你,那伊不平恐怕还懒得理会老子和那些兄弟的死活呢。”
杨宁默默听着褚老大又像是抱怨,又像是直抒胸臆的一番话,心中千回百转,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在意的阴影再次浮现出来,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火凤郡主的责任么?”虽然不曾深信,可是越仲卿的一番话给他的影响和打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通过罗承玉和西门凛的行止,即使是不懂得何谓权谋征伐的杨宁,也知道幽冀一定会再次挑起战火,难道现在天下的紊乱当真是因为幽冀的磨刀荷荷而引起的么?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人,青萍对娘亲的仰慕甚至胜过了自己,她的答案恐怕不会太公平,而伊不平明显的是厌恶任何诸侯,置身事外的心思昭然若揭,而其他人又多半会有自己的私心,突然之间,杨宁发觉或者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会告诉自己最简单公正的答案。
这个答案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杨宁来说,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自从他出生之后,活动范围几乎就是栖凤宫的那一方天地,不论是冷淡还是偶然的爱怜,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若即若离的母子之情,其他人,不论是师尊淡漠如水的器重,还是父皇含而不露的疼惜,即使心知肚明,终究是太过遥远,唯有那一抹孤寂的倩影,才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在对幽冀——娘亲的故土失望的今日,即使是对柳天雕宣称要远离中原,不问世事之后,他心中仍有一丝执念。那就是娘亲冷落疏远自己,是因为那些恶人犯的大错,自己的出生不过是错误和耻辱的象征,所以娘亲才会这样冷酷无情,对一个身上带着这样的罪孽的孩子,娘亲不论如何对待自己都是理所当然,而那一丝丝的温情善待值得自己为之牺牲所有。如果这一贯的执念被人击碎,如果是娘亲做错了选择,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苦痛又如何消受呢?他一定要确信,不论是对自己冷淡,还是对罗承玉的偏爱,不论是隔绝自己和皇室的牵绊,还是执意逐离自己的决定,娘亲都没有做错,否则他又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
褚老大自然看不到杨宁眼底深藏的不安,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谁说的鬼话,老子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也知道什么是血债血偿,那狗皇帝杨威背信弃义,居然趁着郡主和胡人打仗的时候偷袭,别说那位罗将军是郡主的意中人,就算不是,难道就可以忍得下这样的奇耻大辱么?老子不懂什么大义,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老子只知道,要是有谁敢杀了老子的爹娘老婆儿女,或者在老子背后插上一刀,就是拼上一条性命也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再说了,天下谁不知道,当初郡主娘娘是有本事争天下的,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懒得去争那个龙椅罢了,到头来那狗皇帝挟持了郡主的干儿子,迫得那郡主嫁过去当皇妃,这是下三滥的小毛贼才会做出来的狗屁勾当,郡主娘娘不管怎么做,总比那绑票勒索的皇帝强吧,现在郡主娘娘还被他们烧死了,这不都是那狗皇帝造得孽么?要说咱们日子不好过,要怪的人多去了,可是不管怪谁,关一个死掉的郡主什么事,老子可听说至少黄河以北,燕王辖下的百姓就比江南好过多了,就是滇王、汉王那边虽然差点,也比江东和中原强。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要我说,要反都快反,不管谁来当皇帝,都比他们姓杨的强。老子虽然不愿意给那些达官显贵卖命,可要真是哪一家占了上风,说不定老子还真的投军去,天下早点安定下来,老子还可以娶妻生子是不是。”
杨宁听得双眼发亮,褚老大这番话可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原本越仲卿留下的一丝阴影彻底消散,就是么,如果换了自己,有人若是拿青萍来威胁自己,自己多半会拼个玉石俱焚,可是如果那人拿娘亲来威胁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只能认命么?娘亲为了罗承玉放弃了自由,虽然令自己嫉妒无比,可是娘亲又有什么错,最多就是她太偏爱自己那个义兄了。既然当初是那些人不好,就怪不得义兄替娘亲报复,就算有错,也不是娘亲的错。想到此处,杨宁的目光暗淡下来,其实如果娘亲肯接受自己的话,杨宁情愿将那些对不起娘亲的人一个个全杀了,只可惜娘亲根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要不然怎么会不许自己去幽冀呢。
罢了,罢了,想到此处,杨宁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打算不再理会那些事情,自己还何必考虑这么多呢?又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几口,杨宁耳中听到节奏宛然的脚步声,知道是伊不平的那些属下一起过来吃早饭了,杨宁不愿和那些人见面,起身向外走去,褚老大已经吃饱了,不过刚才那一番畅所欲言,也让他唾沫星子都要干了,连忙将仆人再次送上来的一碗粥喝掉,跟在杨宁身后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他总是觉得和杨宁一起比面对伊不平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要舒服得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菊圃之中,看似杂乱无章的菊圃,带着天然的野趣,,昨日来时他没有顾得上细看庄子里面的景致,直到此刻,他却突然发觉,这菊圃和木亭竟是似曾相识,忍不住几步走到亭前,心中才不由一宽,原来这亭子并无匾额,和他记忆中栖凤宫的“菊影亭”虽然有七八分相似,但是细节之处颇有不同。站在亭中,杨宁放眼望去,只见簇簇金菊染成了一幅织锦画图,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差相仿佛,杨宁心中不由更加疑惑起来,这里和栖凤宫中的菊圃真是太相似了。
杨宁正在沉吟,褚老大也跟着走了过来,他可不懂这些闲花野草的风雅事,但是看到杨宁神色恍惚,却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上一问,身后却传来青萍略带惊讶的声音道:“想不到这小小的碧玉山庄竟然有人懂得阵法,这些菊花的方位暗合五行,想必是并未经常照料,所以阵法才会失去效用,若是略加修整,定可用作惑敌之用。而且设计菊圃之人不仅精通阵法,更通园林建筑之学,只见他将阵法和景色融合为一体,丝毫不见端倪,就知道这人算得上风雅绝伦了。”
杨宁闻言微微蹙眉,听了青萍的说法,他更加怀疑这人的身份,他虽然不懂得什么奇门阵法,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寻常人可以精通的,而且即使是另外有人精通,又怎可能和栖凤宫中的菊圃这般相像,若说是巧合,他可是不愿相信的。
青萍走到杨宁身边,虽然她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可是见到这样秀丽清雅的景致,原本以为这里的主人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乡绅的念头却消失了,能够布下这样的菊圃,而令昨夜匆匆一瞥的自己毫无所觉,却将山庄随便取了一个庸俗名字的主人,必定有所隐瞒,虽然知道此地主人是伊不平的故友,青萍也不由生出疑心来。
褚老大见杨宁和青萍都是皱眉不语,便也不敢乱说话,只觉得亭子里的空气十分气闷,正在这时,他看见伊不平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宽,连忙几步迎了上去道:“会主,可是马上就要走么?”
伊不平有些奇怪,虽然褚老大昨夜已经明白承认了上下之别,可是以褚老大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现在就开始甘心臣服的,怎么却主动招呼起来,心中有些疑惑,口中却坦然道:“还得等半个时辰,伊某听说二小姐和子静公子到菊圃这边来了,便过来看看两位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看来褚兄也很喜欢赏菊呢。”
褚老大赧然一笑,默然不语,青萍却明眸流转,嫣然笑道:“这里的菊花如此之美,就是木石人也会动心,何况是褚兄呢,对了,伊叔叔,这里的主人不知道是何等样人,我见这里的菊花不乏名种,算得上傲骨清影,能够有这样一处菊圃,想必是渊明一流的人物吧?”
伊不平呵呵笑道:“二小姐这却是猜错了,这碧玉庄的主人虽然风雅,却不过是个寻常人物,不过设计建造这庄子的却不是俗流。陶渊明虽然淡泊高洁,但不过是一隐士罢了,设计这庄子的高人不仅风流儒雅,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数术,若非无心天下,只怕是诸葛武侯一流的人物呢?不知道二小姐可听说过廖水清此人么?这碧玉庄就是他的手笔,廖先生多年来足迹遍及天下,只是每年必定到碧玉庄小住几日,这庄子其实就是给廖先生建的,只不过他一年也难得住上几日,所以平日才会租给游人使用。”
青萍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伊叔叔是说盖这庄子的人竟是被尊称河伯的廖先生么?不知这里的庄主和廖先生是什么关系,竟然能够得廖先生青眼相加,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可相熟么?其实就是家师,对廖先生也是尊重非常的,曾说廖先生一生奔波辛劳,为的都是黎民百姓和千秋万世,不像这世间的凡夫俗子,大多只理会眼前的富贵安逸,目光短浅粗鄙的很。”
伊不平叹息道:“能够得清绝先生这般赞誉的,除了火凤郡主之外,恐怕就只有廖水清廖先生了吧。”
杨宁听得心中不解,插言问道:“青萍,你们说的廖水清是什么人?”
青萍含笑不语,目视伊不平,示意他回答杨宁。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想必不知道,廖先生原本是一个富家子弟,满腹经纶,才华绝世,虽然在这样的乱世,原本也可博得功名富贵,可是这位廖先生却不喜欢权势,只带了几个从仆游历名山大川。不过别人游历,不过是多写几首诗词,看看世间百态罢了,这位廖先生却是与众不同,他致力于记录天下各地的江河湖泊的水文地势,研究的是如何治水淤田。二十五年前,廖先生在清河郡遭遇黄河决堤,当时正是诸侯征战的关键时候,哪有人顾得上嗷嗷待哺的灾民和肆虐的河水呢?最后廖先生闯入火凤郡主的大营,向她力陈厉害,得到郡主支持之后,更是亲自主持修复河堤,清理河道,分流淤田等种种事务,令数十万灾民得以重返家园,这等功绩谁不景仰?后来郡主也曾邀请廖先生在幽冀入仕,不过廖先生不爱权势,终于婉拒了,但是在幽冀倒也先后逗留了五六年,将境内的大小河流几乎都治理了一遍,不知道修了多少堤坝,清理了多少河道,至今幽冀和青州的百姓还多半供奉着廖先生的长生牌位呢。后来郡主出嫁之后,这位廖先生也离开了幽冀,据说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他的足迹倒是遍及天下,不管是江淮湖海,不管是南北东西,凡是有水灾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廖先生的身影。尤其是后来局势渐渐平稳下来,廖先生更是费尽心思说服了朝廷、汉王、滇王、越国公,主持重修了江水上下的堤坝,这些年来江水几乎没有发生太惨重的灾情,可以说大部分是廖先生的功劳。这样的功绩可不是那些杀戮成性的将军显贵可以比拟的,虽然至今朝廷也没有给他什么官职禄位,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什么高官显爵,都要退让三分的。”
杨宁听到廖水清曾经闯入火凤郡主大营的时候,心中已经是灵光一现,暗道这位廖先生既然和娘亲有故交,那么栖凤宫中的菊圃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到此处不禁轻松下来,也再没有什么疑心。听到后来更是暗自钦佩起来,他虽然不懂得廖水清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但是也能够隐隐感受到其中的艰辛险阻。只是娘亲虽然对自己十分冷淡,但是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故旧的,却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是娘亲故交,甚至栖凤宫中的菊圃也是此人手笔,怎么从未听过娘亲提及只言片语呢?
青萍不知杨宁心思,她听到廖水清之名,就已经相信眼前的菊圃是那人的手笔,听伊不平的语气,对于此人似乎极为熟悉,不由对伊不平与廖水清如何结识的经过好奇起来,便又问道:“真水无香,廖先生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朝廷的封赏禄位,他原是真正的君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黎民福祉,青萍恨不得亲眼见他一见,想不到叔叔却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和廖先生熟识。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呢?据说廖先生居无定所,这碧玉庄又怎会成了廖先生小住的别院呢?”
伊不平有些尴尬地道:“说起来也让伊某汗颜无地,五年前伊某在江上之上拦截南闽俞家的盐船,想不到廖先生竟然随船而行。廖先生乃是精通奇门数术的高手,我们那不成形的七煞鱼龙阵在他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幸好我们战力颇强,俞家又是猝不及防,差点拼个两败俱伤,后来幸好伊某麾下一个兄弟认出了廖先生,伊某得知之后可真是无地自容,若是这样的人都要加害,伊某也没有面目立足人世了,所以伊某立刻退兵罢战,并且亲自前去谢罪致歉。结果不仅结识了廖先生这样的贤人,还和南闽俞家不打不成交,从此化敌为友,这一次能够从俞家买海船,也是拜当日的情分所赐。后来廖先生再经过我们锦帆会活动的水面的时候,伊某多半都会前往拜会,至少也要暗中护持,一来二去,廖先生也将伊某当成朋友看待了。
这碧玉庄之事则说来话长,廖先生经年在水边盘桓,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是不免落下了一个病根,每年到了最冷的那几日,总是四肢冰凉,卧床不起,据名医诊治之后,建议廖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选个温泉小住几日。伊某无意得知此事之后,就想起有个朋友在巢湖边上的半汤温泉附近有座庄子,就邀请廖先生前往一游,正好廖先生也对巢湖这边的水文感兴趣,所以结伴同往。当时我这老友恰好在家,见到廖先生当真是欢喜无限,更是拜请廖先生重新设计了庄院,然后又再三拜请廖先生冬至之后过来一游。等到廖先生离去之后,我这老友就亲自督工重建了碧玉庄,一切都按照廖先生的心意改建。那年冬至之后,廖先生果然应邀前来,我这老友就将这庄子送给廖先生作别院,虽然被廖先生婉拒,但是从此以后,每逢冬至,廖先生都会到这里住上半个月的。过些日子二小姐和子静公子不妨到这里来拜会一下廖先生,以伊某愚见,此生若是不能一识廖先生,终生都不免遗恨无穷呢。”
青萍听了越发心动,她性子高傲,除了火凤郡主和清绝先生之外,等闲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对于这位苦心孤诣,专研治水之道的廖水清廖先生,也是敬重无比,再加上亲眼见到廖先生设计的庄园,虽然质朴无华,但是天然透着风流蕴藉的意味,窥一斑可见全豹,对这位廖先生越发倾慕起来,若非时日还远,真恨不得多留一个月,也好拜会一下这位堪称国士的廖先生。
杨宁则是另外一番心思,这位廖水清既然当年和自己的娘亲相识,想必也不是凡品,虽然自己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得到母亲旧部的认同,那么如果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这位素未蒙面的廖先生,或者不会对自己视若仇敌吧?
两人想到此处,不由对望一眼,不需言语,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等到金陵事了,无论如何都要再来此地,见一下这位令人心驰神往的廖先生才好。尤其是杨宁,更想当面问一下廖水清,栖凤宫中的那几丛菊圃,当真也是他亲手设计督造的么,若真是如此,从此人身上,一定能够感受到娘亲的几分神韵吧?
正在思索间,伊不平看看天色,笑道:“时间差不多了,二小姐,子静公子,褚兄,我们应该起程了,不知道三位意下如何?”
青萍和杨宁闻言都是心中一颤,青萍是暗自叹息,父亲留给绿绮和自己的秘藏,终于要重见天日了,杨宁却是心中一痛,为了自己,双绝可谓牺牲惨重,如果自己不能救出绿绮来,当真是生不如死,颜面无存。
秘藏的存在对锦帆会所有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是不适合太多人一起出动,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所以除了杨宁、青萍和褚老大之外,伊不平只是带了十个心腹属下一同乘舟前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取出秘藏上岸之后,就要利用准备好的马车直接运走,连夜赶路往江宁去。
寒风拂面中,杨宁和青萍双双立在船头,放眼眺望如画湖景,轻舟沿着湖岸北上,一路尽是山峦叠嶂,左首青山,右首碧水,山水相映,宛若一卷八百里长短的画图,无一处不是美景,无一处不是仙境。远处山光湖影中,依稀可以看见帆影点点,往来棹歌声不绝于耳,令人浑然忘却已经是初冬季节。
青萍上次来取纯均剑为信物的时候,心中焦虑非常,不过是匆匆而过,哪里顾得上浏览此地风光,今日却是志得意满,此地又是父亲出身之处,所以满心欢畅地欣赏着湖上风光,耳中听着棹歌悠扬,兴致更是高昂,也不需笛箫相伴,清歌一曲道:“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她的歌喉本就可称绝江南,此时神意相合,越发的动听起来,这一曲上半阙婉转摇曳,下半阙流云泻玉,当真是字字传神,不仅杨宁听得心驰神往,就是褚老大这等粗鲁之人,也是不知人间何世。
一曲唱罢,青萍叹息道:“子静,我爹爹昔日本是巢湖水寇,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秘藏宝库了,只可惜我出世的时候,爹爹早已经做了将军,常年在江陵驻守,要不然若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想必会比将军府里面快乐多了吧。”
青萍说来无意,杨宁心中却是微微一痛,暗道,若是我能够在燕山易水之间长大,想必娘亲就不会那般待我,纵然没有锦衣美食,也会快乐许多吧。虽然心中也有同感,但是杨宁的性子,让他纵然在最亲密的人面前,轻易也不会流漏出心思来,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没有多说什么。
青萍毕竟性子爽朗,些许愁绪不过转瞬即逝,但是却见杨宁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惆怅之色,她不喜杨宁的愁容,便抬手指着波光如镜的巢湖,含笑问道:“子静,你可知道当初我爹爹为什么选在这里做水寇么?”
杨宁自然是茫然摇头,青萍也不为难他,笑道:“我爹爹可不是胡乱选的地方,他虽然少年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却最喜欢听戏文,读传奇,后来得知这巢湖是从前武帝曹操和东吴孙权争夺天下的战场,昔日曹公四渡巢湖而不成,我爹爹就说,就连曹孟德都要几次三番的争夺这块宝地,那么他占了不是更好。”
杨宁前些日子从赤壁经过的时候,倒也听西门凛等人说及三国的一些故事,此刻听来倒也不觉得陌生,只不过听到青萍说到尹天威选择巢湖起家的原因,仍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已经是他性子冰冷的缘故了,而旁边的伊不平和褚老大则是放声大笑起来。
青萍见杨宁展颜,不禁心中一宽,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杨宁颇有心知晓一些地理掌故,所以又指点着沿途的青山道:“其实我爹爹那么说多半是玩笑罢了。这巢湖三面环山,南北往来,都须从湖中经过,南北之争,此地是噤喉要害,巢湖之北就是庐江郡郡治合肥,江南若得合肥,可以北向中原腹地,巢湖之南又有东关濡须口这样的险地,北军若得东关,可以俯瞰江南。巢湖如此重要,在当年那种战乱情形下自然成了诸侯对峙的所在,战时不免兵戈相接,平日则是无人管辖,所以爹爹才会选了这里立足。其实就是太平盛世,这巢湖四周山峦起伏,湖汊连绵,最好藏身,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水寇盗匪。当初爹爹在这里做了许多大案子,尤其是前朝尚未覆灭之时,曾有江南送到洛阳的贡品在巢湖被劫,那件事就是爹爹做的。只不过后来前朝亡了,那送贡品的势力也被越国公灭了,爹爹后来又投了越国公麾下,所以就没有人再追究此事了,其实那柄纯均剑就是贡品之一,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恐怕已经无人记得了。”
伊不平和褚老大等人一边听了都是赞叹不已,虽然都是水寇出身,可是若像尹天威那般,连贡品都敢劫夺,最后又连将军都做了,倒也不多见,尤其是褚老大,想到此番要见识一下昔日血手狂蛟的秘藏,一双眼睛都好像变成了元宝形状。
几人谈笑间,已经行了二十余里水路,眼前现出一片山岩,峥嵘奇秀间点缀着数个洞穴,巢湖一带的山川往往有溶洞存在,其中最奇最美者有五,仙人,紫薇,王乔,华阳,伯山,而不知名者更是数不胜数,这片山岩在这其中只怕是平庸无奇,而岩下水流湍急,乱石嶙峋,舟船难以靠近,石壁上青苔处处,显然极少有人到此游玩。
看到那片山岩,青萍眼睛一亮,指着山岩上的岩洞道:“子静,那里就是我爹爹的秘藏宝库了,你和伊叔叔他们先到洞里等着,我从水路进去,才能从里面打开洞门。”说罢令人将船停在距离山岩将近百丈远的水面,然后轻解罗带,将衣裙脱下,丢在甲板上,漏出里面穿着的鱼皮水靠。
杨宁微微一愣,他知道青萍水性超绝,若是如此郑重其事地穿着水靠,那么接下来的行程一点危险艰难,一伸手拉住青萍手腕,杨宁淡淡道:“我们一起去。”
青萍神色愕然,正要拒绝杨宁,却只见杨宁清秀平凡的面容上漏出坚毅神色,目光清冷如冰,竟是绝对不容反驳的庄肃,心知杨宁担忧自己的安危,心中千回百转,竟是倍感甜蜜,想到杨宁的水性是自己传授,虽然不过平平,但是毕竟杨宁武功出众,纵然遇上一些危险,也不妨事,想到此处,终于轻轻点头,嫣然一笑,示意杨宁松开手,转身鱼跃入水,几乎涟漪不惊。
杨宁毫不犹豫地紧跟着青萍跃下湖水,不多时两人已经潜过百丈之遥。到了距离山岩十五丈的位置,青萍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示意杨宁照做之后,一头扎向湖底,杨宁随之照做。这里的山岩略呈凹形,湖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个小漩涡,而在湖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这里的水深甚至超过了湖心的位置,而且水中到处都是乱石,泥沙混在湖水中,使得两人的视线不能超过两丈方圆,一点的不慎,就可能撞在乱石上,或者被漩涡卷入湖底。青萍已经来过一次,熟稔的在乱石中选择着路径,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两人才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这个洞口外窄里宽,是一条蜿蜒盘升的水道,里面的湖水带着腥气,并没有其他的光线,只能通过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向深处游去。大约又过了片刻的时间,水道再度变得狭窄起来,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光芒,湖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想必是被挤压到洞里的水质变化的缘故。杨宁只能靠着感觉跟在青萍后面,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这么长的水道,不能换气,又是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很担心青萍能不能支撑住,不由气恼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秘藏竟是需要从水底进入,否则一定要阻止青萍立刻取出秘藏的决定。
终于杨宁眼中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从头顶处透射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青萍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前面的洞穴也是豁然开朗,当两人终于破水而出的时侯,已经身在一个布满了钟乳石的山洞之中,两人出来的地方则是洞中的一眼深潭。山洞高可数丈,顶部有十几个大小和梨子一般的空隙,阳光从空隙中洒落在满洞的钟乳石上,映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或如花鸟虫鱼,或如人物山水,看在眼中令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比起那些有名的溶洞也毫不逊色。
跃出深潭,青萍一张俏脸已经苍白如纸,两颊因为屏气而笼罩着淡淡的红晕,却又添了几许丽色。她一出深潭,就无力地坐倒在岸边,杨宁虽然因为水性平平而多费了些力气,但是因为内功精湛,反而状况要好了许多。看到青萍这般模样,杨宁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又将内力缓缓渡入青萍体内,真气数转,青萍才恢复了些许神采,身上也不再梭梭发抖,抬起头来漏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柔声道:“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谁让我爹爹选了这里做藏宝库呢?”
说罢,青萍站起身来,在杨宁扶持下走向石洞深处,在一片满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穴的石壁前站定身形,将手伸到其中一个洞内,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耳中顿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石壁向内缓缓打开,这石壁却是伪装极好的一扇石门。石门洞开,现出一个十数丈方圆的宽敞石室,青萍拉着杨宁走了进去,反手合上石门,笑道:“子静,这就是我爹爹留给我和姐姐的秘藏,其实我和姐姐也算是富甲一方呢。”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这间石室虽然是天然形成,但是后天显然又经过人工修整,一半呈方形,一半呈半圆形,两人走进的这道石门是在方形的半边底端的,而在方圆相接处还有一道石门。虽然一墙之隔,但是这间石室之内却是干燥非常,完全不像旁边的那间溶洞一般潮湿。方形石室这边摆着一个个最多不过尺许大小的箱子,或者是红木,或者是花梨木,甚至还有一些是紫檀木的材质,这些箱子都有锁扣,锁头却都没有了。而半圆形石室那边则摆着十二个大箱子,摆放得都比较随意,散乱无序,不像身边的这些小箱子,一个个都摆放的十分整齐。
青萍随手打开身边的一个小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毛皮,上面罩着黄绫,而在黄绫之上却是一尊墨玉佛像,佛像的头部更嵌着一颗血红的宝钻,光芒如雾如血,令人一见便几乎失了魂魄。青萍淡淡一笑,道:“这尊佛像就是当年的贡品之一,只凭这一件,就值十万两白银。不过虽然是贡品,其他的东西就很难说值多少银子了,有些自然是非常贵重,有些虽然珍贵,但是若不逢识货之人,也是无用,就像这副舍利子和这一部梵文金刚经,若是佛门高僧见了,自然是视若生命,若是给寻常富商见了,只怕不会看在眼里吧。”一边说着,青萍随手将所有的小箱子都一一打开,其中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果然是用水晶盒子承载的几颗舍利子以及一卷淡黄色的经文,而其他的箱子里面,有的是画卷书卷,有的是古鼎香炉,虽然说是稀世奇珍,杨宁看起来却只觉寻常。
青萍打开所有的箱子,待杨宁看过之后才笑道:“其实这里边的东西我和姐姐早就见识过了,除了那柄纯均剑之外,其它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姐妹又不是豪门世家,也收藏不起这些古董字画。倒是那边的金银珠宝,看起来实在一些。”说罢,青萍走到石室的另外一边,将那些大箱子一一打开,除了十个箱子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金银之外,另外两个都是些胡乱丢在一起的首饰珠宝,这一打开,石室之内顿时满眼的珠光宝气。
杨宁虽然不知这些金珠宝物的价值,但是粗略一算也知道不止百万纹银,想起隐约听伊不平提及,当日青萍愿将全部秘藏相赠,换取锦帆会援手搭救自己,只觉自己纵然一死,也不能偿还双绝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忍不住走到青萍身边,张口欲言,却是千言万语,无法尽述心情,半晌才讷讷道:“姐姐,真的要全搬走么?”
青萍叹息道:“这也没法子,我爹爹这处秘藏,不过是仗着地方隐秘,出人意料罢了,如果有人发觉端倪,一定是能够寻到的,以后我们也未必有机会再来,还是都搬走的好。”
说罢,青萍走到另外一扇石门处,这扇石门外表和石壁酷似,只是颜色稍微暗淡一些,精钢门闩粗如碗口,横转过来锁住了石门,她将门闩竖起,然后扳动石门旁边的机关,这石门缓缓向外移开,门外有人闻声看来,正是伊不平和褚老大两人。
原来外面正是面向湖心的一个小溶洞,溶洞狭窄非常,只能两三人存身,而这石门之前更是只能站立一人,这石门足有千斤之重,门内以精钢门闩锁住,纵有神力无敌,只要是**凡胎,也不可能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推开这扇石门,除了从里面打开之外,就只能用斧凿开路了,不过这么厚的石壁,想要凿穿谈何容易,只怕还没有得手,就被人发觉了。尹天威当初在此地藏宝,就没有想过设计什么复杂的机关,只是将唯一可以搬运金珠的出口从里面封死罢了,虽然有水道可以进出,但是除非是有着青萍一般的水性,或者杨宁一般精深的功力,谁能够穿越这样长的水道呢?纵然无意中进入溶洞,又怎会知道入口机关的位置。虽然算不万无一失,但是这一处秘藏也算得上十分隐秘了,若非有心人,是绝不可能被人发觉的。
伊不平和褚老大进入山东,纵然两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的水寇,也不免瞠目结舌,做水寇做到尹天威这等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两人都不是爱财如命之人,不过片刻也就平静下来,当下就按照计划将秘藏搬出去。只是外面的溶洞太过狭窄,山岩又十分陡峭,太大的箱子很难直接搬运下去,更何况现在光天化日,也不方便动手。所以伊不平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用事先准备好的藤笼装好,外面用麻布缠绕,再用绳索缚住放下,那些小箱子就直接搬下去,十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花了三个时辰就把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到了船舱里。
不过这些事情杨宁和青萍都不再插手了,两人回到船上之后,青萍只觉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十分难受,连忙到后舱换了衣裳,若非事先早已约定不再返回碧玉庄,青萍甚至想再去泡泡温泉才好,不过现在裹着大氅,又和杨宁各自喝了一碗滚烫的姜汤,躲在温暖的船舱,倒也其乐融融。秘藏已经全部取了,两人都觉得一身轻松,接下来只要护送到江宁出售之后,就可以和俞家谈妥买船事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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