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曾经是历朝都城,所以这城中有许多宫苑,吴帝孙权初建太初宫,晋代衣冠南渡之后在太初宫的遗址上重建了建康宫,经过历代的增建修补之后,建康宫华丽豪奢,天下罕见,比较而言,洛阳的帝宫不过是在旧址上勉强修整起来的,却是逊色许多。除此之外,建康宫东南的昭明宫与建康宫隔秦淮相映成趣,原本是俗称的动工,还有莫愁湖畔的莫愁殿也是有名的宫苑之一。
越国公纳土归陈之后,为了表示臣服之意,将建康宫的大部分当作了皇帝行宫空置起来,而建康宫外围的一部分宫苑则做为有司衙门使用,昭明宫则改建成越国公府用来居住,又把建康宫的北苑华林园独立出来,作为唐氏中人以及金陵权贵游玩之处。比较而言,昭明宫虽然占地远不如建康宫,但是清新秀丽之处却在建康宫之上,更何况还有华林园相辅,所以唐氏在金陵的享受不比帝王逊色。
这一次集珍会举行期间,当今皇弟豫王杨钧亲来金陵,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住在当作馆驿的莫愁殿,也不好住在昭明宫,所以是住在了行宫临时整理出来的显阳殿之内,虽然这些年来少有人住,但是越国公府每年都会对建康宫进行修建,所以显阳殿并不显得荒凉,树木丛深中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底蕴,令人感觉到这江南古都的名不虚传。
夕阳低垂,宫苑寂静无声,娇语呢喃的江南女子充任的宫女早已经被遣退,灯火通明的大殿上,除了四个身着淡黄衣衫的侍卫之外,就只有两个容貌秀丽,身材修长的宫妆少女侍立在阶下,这都是随郁王前来的人员。殿中金砖铺地,雕梁画栋,轻纱飞扬,四壁或是织锦壁衣,或是琳琅满架,阶上正中的金交椅之后摆着一架金陵八景的苏绣屏风。阶下金砖之上铺了红毡,摆了两张相对的梨花长案,上面已经各自摆了几碟新鲜果品。殿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四溢,令人生出心平气和的感觉。
突然,一个中年侍卫匆匆走入,对着那空着的椅子施礼朗声道:“禀报殿下,客人已经到了,却不肯进来,他要殿下亲自前去相迎。”
屏风之后传来朗朗的笑声道:“苏守义,这就是你的错了,既然是贵客到来,原本就已经禀明本王前去相迎的,如今可不是给人怪责本王失礼了么。”话音未歇,已经走出了一个身着明黄亲王服饰,头戴二龙夺珠金冠的青年,这青年身姿俊伟,方面大耳,眉目清秀俊朗,虽然只是缓缓行来,却已经隐隐有龙行虎步之姿,神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那中年侍卫苏守义下意识地垂下头去道:“属下知罪。”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负手走向殿外,只见一览无遗的宫苑之内,已经有一顶随处可见的青布小轿停在了阶前,轿夫单膝跪倒,不敢仰首窥视,而轿子旁边,一个赭衣青年肃手而立,头上隐隐有着汗湿的痕迹。
黄衣青年走到轿前,微微一躬身道:“帝尊,这里已经是深宫内苑,不会有外人在场,贤弟还是不出来么,莫非当真要为兄给你请罪么?”
轿帘微微一动,一张帖子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飘来,黄衣青年伸手去接帖子,孰料原来轻飘飘的帖子一落到手上就变得重若千钧,黄衣青年玉面上飘过一抹红云,却是神色不动,接下了帖子,笑道:“贤弟是想给为兄一个下马威么?”
轿帘挑起,一个青衣少年迈步而出,正是杨宁,只是此刻的神色已经冷漠如冰,一双沉凝的凤眼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目光却已经冷冽得如同利剑一般,只淡淡瞥了黄衣青年一眼,就旁若无人地迈步走进了大殿,目光一扫,毫不犹豫地拣了一张案子,坐在案后的坐席上,冷冷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才冷冷道:“说吧,你邀我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只是惦记着旧日情谊,这样的谎话,我十年前就不会信了。”
黄衣青年眉宇间闪过缅怀之色,笑道:“贤弟还是这样直率的脾气。”说罢在少年面容上流连了许久,坐到了杨宁对面的长案之后,然后才轻轻一挥手,两个宫女深深一揖,然后飘然走下殿去,不多时端着酒菜上来,梅花穿竹一般地布满了两张梨花长案。不多时酒菜齐备,两个宫女和殿中的侍卫告辞退去,只将两人留在了殿中。
杨宁正眼也不看满桌的酒菜一眼,只是冷冷道:“三哥,现在已经没有人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若非你在帖子上写了这句暗语,我根本不会来见你,只是我怕若是不来,明天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已经有很多麻烦,可还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呢。”
黄衣青年苦笑道:“不是为兄不想承认九弟的身份,可惜只要我说出了只言片语,我这几个心腹侍卫都别想保住性命了,九弟当日既然离开了洛阳,连父皇和大皇贵妃的大殡都未露面,就是已经绝情绝义,若不得允许,为兄岂敢泄露九弟的身份行踪。今日邀请九弟前来,一来是重叙兄弟之情,二来是有一言规劝,九弟说我虚情假意也好,说我多此一举也好,有些事情,为兄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杨宁冷然不语,恍若未闻,黄衣青年叹息道:“九弟,你的出身是何等的显贵,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相比,纵然不能继承大统,只要你存了三分心思,就是我皇室的未来擎天之柱,六堂叔祖何等的高傲,也曾经说过九弟你将来的成就必定胜过他,九弟,只要你肯,未来的大宗正之位就是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荣耀莫非你当真不动心么?”
杨宁冷冷一晒,眼中掠过讥诮之色,道:“三哥说笑了,当年我虽然足迹不出栖凤宫,可是也曾听说过一些事情,父皇平日对其他皇子公主都是颇为冷淡,惟有对三哥器重非常,堂叔祖虽然痴迷刀法,但早就一心向佛,若非三哥再三敦请,也不会到栖凤宫来和师尊比武。娘亲昔日就曾经和师尊说过,诸位皇子之中,惟有三哥有帝王之姿,只是时机未到,才蛰伏不起,一旦风云变化,必定破土而出,我当时虽然不懂,但是现在却明白了,什么是帝王之姿,甫一相见,三哥就以富贵相诱,莫非这就是帝王心术么?”
黄衣青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却道:“九弟莫要见怪,为兄知道贤弟并不重视荣华富贵,若当真想要这些,九弟只要到幽冀振臂一呼,就可以得到泼天富贵,只是为兄实在放心不下,九弟纵然不爱富贵,难道就不爱声名么?昔年火凤郡主名震天下,英雄豪杰谁不景仰,九弟如今却是凶名远扬,莫非九弟就不觉得有辱门庭么?魔帝位分虽尊,却毕竟是千夫所指,剑绝青萍小姐本是兰心蕙质,如今也蒙上了凶名,贤弟身为亲王,何必如此受屈,不如名正言顺地纵横天下,纵然行止桀骜一些,也无人敢过问,还请九弟斟酌再三,不要误人误己才是。”说罢,举起酒杯道:“为兄先干为敬,若是九弟肯答允为兄的提议,就请满饮此杯。”
杨宁冷眼瞧着黄衣青年喝下了杯中佳酿,眼中寒光愈发凌厉,淡淡道:“三哥或者还没有说全,若是我接受了三哥的劝告,最好还要听三哥的话,劝外祖和义兄放弃报复,若是义兄不肯,不妨在三哥支持下打回范阳去,是不是呢?”
黄衣青年微微一笑,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不过这一点自然可以从长计议,有些顽疾与其隐忍,不如铲除为妙,燕王世子罗承玉凭着和大皇贵妃的旧日恩义,不仅夺走了九弟的地位荣耀,而且野心勃勃,谋求大位,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九弟纵然不喜为兄,也该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一旦罗承玉得偿宿愿,不说我杨家烟消云散,宗庙不保,就是九弟的母亲、外祖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无论如何,罗承玉都是姓罗的,他要供奉的是生身父母和罗氏的祖宗,不是没有血缘的许家和令堂,九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杨宁默然不语,黄衣青年的言辞颇为浅显,他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每一句话都是道理十足,亲疏之别,血浓于水,这些道理他虽然从前懵懵懂懂,但是见到这黄衣青年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虽然想到此人只觉漠然,并无情义,可是不知怎么,依旧是因为那一句其实算不上威胁劝诱的隐语前来赴约了,只是因为那句话是昔年第一次见到三哥的时候他吟咏给自己听的,如此而已。只是这并不能说服他同流合污。心思数转,杨宁冷冷摇头道:“你们争夺霸业的事情我不管,我的声名也不用你们担心,只要别对人说起许子静就是杨宁就行了,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未必还记得我这个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杨宁突然觉得一阵疲惫的感觉从心底涌起的,竟然生出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心中一惊,双手支在梨花长案上,就欲起身,但是略一动作,就觉得双膝发软,不禁冷冷道:“三哥,你竟然对我下毒,这莫非就是你所谓的血浓于水么?”
黄衣青年含笑道:“九弟过虑了,你我乃是骨肉至亲,我怎会对你下毒,不过是在檀香里面放了一些安神静心的香料,我平日公务繁忙,因为每每难以安眠,所以所到之处必定点燃这种香料,用来安神养性,我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今日有贵客到此。可能是这种香料对于武功精深之人的作用明显一些,所以九弟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如果九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需喝杯酒,就可以抵消这长眠香的效用了,就算不想喝酒,只要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也会恢复正常,而且今夜还可得到一个酣畅的睡眠呢。九弟若是有兴趣,不妨试试这种长眠香,翌日醒来定是精神抖擞,更胜平常。”说罢又举杯喝了一杯酒。
杨宁心知自己可以算得上百毒不侵,纵然有些厉害的毒药不能完全避过,凭着他精湛的内功,也能运功逼出毒去,此刻运气调息却是毫无作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香果然并非毒药,多半只是令气血舒缓的药物,最多的作用不过是让人好好睡上一觉,想到此处才能确定黄衣青年并没有恶意,心中一宽之下,便端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琼浆。毕竟以他的性子,是不喜欢五感受到干扰的,事实上,他永远也不能理解凭借外物影响情绪心神的作法。
黄衣青年眼底深处闪过惋惜之色,他刻意布局,更是一改平日滴酒不沾的习惯连喝了两杯酒,就是要让杨宁毫无顾忌地喝下杯中琼浆,香中的确无毒,但是酒中却有一种特制的剧毒“缠mian”,却也没有别的作用,只会将人的一身真气全部毁去而已,而且只要沾上一滴,就绝对不可能逼出毒去,纵有绝世武功暂时压制毒性,也终将受害。而那香料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人五感麻痹,才会令杨宁这样的高手忽视毒发初期的异状。这种剧毒珍贵非常,一滴就价值千两黄金,皇室多年也不过炼制出了三份“缠mian”。他对杨宁并无恶意,这种剧毒虽然可怕,但是却不会伤害身体的元气,只需过上几年,若有恒心毅力,毒素除尽之外还可以重新练武,他只是希望将这个弟弟控制在自己掌中,若是杨宁肯屈服,日后他必定将富贵荣华不吝赐予,只是此刻却要苦了这少年呢,他苦练得来的一身修为眼看就要失去了。想到此处,纵然是他心性如铁,也觉意兴阑珊。
可是出乎黄衣青年的意料,喝下杯中酒之后,过了毒性发作的期限之后,杨宁并未惊慌失措,只是一皱眉,继而抬起头冷冷道:“原来如此,三哥是想要我自动喝下毒酒,其实三哥何必如此费心,只要不告诉我酒中有毒,只怕我多半就会喝下的。”
黄衣青年略一皱眉,对杨宁的沉稳有些奇怪,口中却从容道:“九弟还请原谅为兄的不得已,为兄虽然有意用‘缠mian’毁去九弟的真气,但是绝无伤害之心,只是想九弟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安乐王,不想九弟在江湖上受苦而已,九弟若是不肯谅解,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为兄也愿自废武功,好让九弟消了这口恶气,不知九弟意下如何?”
良久,杨宁黯然道:“三哥,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记得是重阳佳期,你对我说,兄弟们一起去登山赏菊,可是却独缺我一人,所以心中不安,才特意来见我,不仅带来了重阳糕和新采的茱萸,还教了我一首诗,所以我见到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就知道三哥的心意,即使后来娘亲重重惩罚我,虽然知道三哥并非真心待我,我也不曾后悔过,因为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兄弟手足。可是后来,我又知道原来骨肉手足,也未必能够真情相对,所以大哥二哥手足相残,所以三哥对我下毒,三哥,你是文武双全的杨家麒麟儿,想必是知道七步成诗的典故的,那是前些日子我刚刚听说过的故事,可是里面的诗文我不记得了,还请三哥教我。”
杨钧目光低垂,吟哦道:“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注1),陈思王七步成诗,乃成千古绝唱,道尽兄弟反目的悲苦,只是生在帝王家,这本就是不得已的事情。何况九弟心中只有娘亲,别说兄弟手足,就连父皇也未必放在心上,更别说这大陈江山,宗庙社稷,杨钧今日做出这样亲痛仇快的事情,实在是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实在不愿见生灵涂炭,血火交织的惨剧在中原大地上重现,如果九弟恨我,也不必隐忍,只要能够完成一统天下的心愿,为兄就是断情绝义,又有什么不舍。”
杨宁闻言突然仰首发出冷冽的笑声,笑声就如钢针一般,刺痛了杨钧的心房,更令他震惊的是,杨宁中气充足,完全没有散功的征兆,杨钧心中警兆顿起,翻身一滚,转身鱼跃而起,向殿门扑去,毫不犹豫的高声喝道:“来人。”话音未落,只觉得一股压力当面扑来,顿时周身气血翻涌,胸口抑郁非常,竟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杨钧竭力再欲闪躲,已经被杨宁锁住了咽喉,触到杨宁冰冷的肌肤,杨钧识趣地停止了反击。其实以他的武功本不会如此仓促落败,但是他从未想过杨宁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出手,所以才会一招落败。
“砰”的一声,直到这时候,那四个侍卫和苏守义、赭衣人才冲进殿来,看到自家王爷被人挟持,纷纷喝骂,可是刚骂了一句,就撞上杨宁森寒的目光,竟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杨钧却十分冷静,他心中明白,如果杨宁要杀自己,不是这几个侍卫可以相救的,反而他们的存在只会引起杨宁的杀机,所以一挥手,做出挥退侍卫的手势,苏守义等人还要犹豫,杨宁适时的松了一下掌中的力量,杨钧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厉声道:“都退下,就是本王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情。”
这些侍卫这才缓缓退出,直到殿门重新关闭,杨宁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冷冷瞧着杨钧,好像手中并没有掌握着亲生兄长的性命似的,眉宇间更是一派淡漠冰寒,令杨钧原本生出的几分希望几乎也冰冻成灰。
杨钧尽力维系冷静的心绪,苦笑道:“这缠mian为何失去了作用,莫非武道宗的心法当真有如此神效么?”
杨宁淡淡一笑,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缠mian’,但是无论如何我想都不是‘鹤顶红’对不对?天下剧毒无数,我虽然不是每一种都可以抵御,但是这鹤顶红可是昔年我练功的时候常用的毒药,如果连鹤顶红都不能抵抗,我也算不得武道宗的嫡传弟子了。”心中存了戒备,杨宁没有说及自己百毒不侵的本领,反正这番话也不算是假的,当年为了激发他的潜力,这鹤顶红就是最常用的药物之一。
杨钧自然料想不到,却神色古怪地道:“鹤顶红,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用的是可以消散真气的‘缠mian’,这‘缠mian’之毒并不会伤害九弟的身体性命,为何会变成了入口即亡的鹤顶红?莫非是有人想要趁机加害九弟么?”
虽然得知杨钧并不想杀了自己,但是杨宁并没有一丝欢喜,无论如何,至亲手足的背叛都是人生最深刻的痛楚,不论这样的背叛是好意还是恶意,不论是否损及性命,不知道娘亲昔日让自己修习“动心忍性”的心法,是否早已预料到了今日,血浓于水比不上利益冲突,为了不让自己心碎肠断,才会让自己断情绝义。
轻轻一叹,杨宁淡淡道:“娘亲生平大恨,就是被亲近之人出卖,以致大业成灰,身受奇耻大辱,所以娘亲平日耳提面命,教给我一个道理,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是背叛,尤其是亲近之人的背叛,更是绝对不能原谅。一向以来,我都谨记娘亲的教训,可是绿绮姐姐却也曾经说过,人心本就难测,若是并无情谊,为了利益背叛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今日对我下毒,我是应该杀了你的,可是仔细想起来,你我不过是流着相同的血液罢了,彼此之间比起陌生人来也不多几分情谊,我若杀你,岂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说罢松开扼住杨钧咽喉的右手,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既然你想要废了我的武功,我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废了你的武功吧。”说罢,一掌向杨钧的丹田拍去,这一掌下去,杨钧的丹田经脉将尽毁,从此再也不能练武,而且身体也会因此受到重创,后半生几乎可以断定将要缠mian病榻,杨钧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但是杨宁这一掌几乎笼罩了所有逃避的方向,让杨钧全无逃脱的可能。
几乎是在杨宁手掌将要触及小腹的刹那,杨钧突然低声嘶喊道:“九弟!”和原本雍容亲切的语气不同,这一次他的语声充满了绝望和恳求,他的声音并不高,事实上除了两人之外,别人都无法听到这声恳求,并非是无力高呼,虽然咽喉上的压力刚刚散去,混合着檀香的空气直撞入胸腔,让他一时间根本难以高声说话,但是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惊动外边的侍卫,只是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若是眼前之人是仇敌,纵然千刀万剐,杨钧也万万不肯示弱,这是身为皇子亲王的骄傲,惟有对着这个血肉相连的弟弟,杨钧头一次低下了头颅,祈求着杨宁的宽恕原谅。
心中一颤,杨宁的掌势停住了,那一声呼唤硬生生印在了他的心底。按照他的性子,对人对事一向是遵循着公平的原则的,杨钧无心杀害自己,只是想要废了自己的武功,所以他也不杀杨钧,只要夺取他的武功做为惩罚,可是杨钧的一声呼唤,却让他记起无论眼前这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却毕竟还是自己的兄长,而且也是过去十几年来唯一对自己表露善意的手足,自己当真要废了他么?
一向以来,杨宁在外人面前都表现得狠毒无情,可以随时随地翻脸无情,所以能够毫不手软地杀了照顾自己两年的陈氏夫妇,不知道罗承玉的真正身份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刚刚相识的朋友痛下杀手,可以在转瞬之间和师叔西门凛反目成仇,毫不顾念同舟共济的情谊,可以对陌路相逢的越氏主仆心存杀机,不管这对主仆的热诚厚谊。可是杨宁自己却清楚,他的残酷狠辣不过是因为信奉以血还血的准则,他的喜怒无常不过是因为不喜欢压抑天性,而他所有的软弱情感并非消失殆尽,而是被多年修习的密宗心法冰封住了。若是天生无情,他为何还要对娘亲孺慕至深,若是当真绝情绝义,他又何必放过唯一可能将罗承玉置于死地的机会,只不过他的情至深也至纯,只有别人的真心才能换取他的真情,容不得一丝瑕疵的存在,情到浓时情转薄,如此而已。
心思千回百转,良久,杨宁终于轻轻一叹,收手而退,原本冰封的容颜有了些许解冻,别过脸去,他冷冷道:“你我兄弟之情,今日一刀两断,今次留手,全当抵偿昔日三哥对我的情谊,从今而后,你若再敢冒犯,别怪我心狠手辣。”
杨钧抹去一头的冷汗,绝地逢生的强烈喜悦从心底涌起,果然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虽然外表冷酷无情,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是十年前那个渴望亲情的孩子。有着这样一颗柔软的心灵,难怪火凤郡主要费尽心机将这个弟弟教养成现在的模样,只可惜冰川之下仍有泉流,岩石深处不乏璞玉,无论何等神奇的功法,还是后天的训练,都不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杨宁心中终究有一线破绽可寻。将满腹心机隐藏起来,杨钧站起身来,走到杨宁面前深深一揖道:“九弟,这件事情是为兄的错,虽然为兄的确是一片好意,但是不曾顾虑到九弟的心思,又给人利用,几乎损及性命,为兄在这里向你谢罪,从今之后,断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若再犯,九弟尽管取我性命就是,至于那下毒之人,为兄必定查出来,也好给九弟一个交代。”
杨宁自然不知道刚刚逃过一劫的兄长仍然在盘算着如何对付自己,可是方才收手之时,他已经将这份从前在心底深藏的兄弟之情抛开,没有了亲情的障目,直觉自然灵敏了起来,虽然因为杨钧善于隐藏心事,并没有察觉多少端倪,但是杨宁仍然感觉到杨钧并非真心诚意,但是他没有揭破杨钧的心思,只是略带嘲讽地道:“这是你的事,也不必给我什么交待,不管是谁下的毒,都是弄巧成拙,那所谓的缠mian之毒,想必很有些效力,说不定我的真气当真会被废掉也不一定,幸好有人换了毒药,要不然我可就麻烦了,你若查出来是谁,不妨代我谢谢他吧。”
听到杨宁满怀讥讽的一番话,杨钧只觉得玉面如火烧一般,想起那换了毒酒之人,当真是切齿痛恨,若非那人多此一举,自己又怎会陷于如此窘境。按耐住心中羞恼,杨钧诚挚地道:“九弟如此说话,当真令为兄无地自容。这样吧,九弟到江宁来,想必有什么事情要办,如果有为难之处不妨说出来,为兄竭尽所能,也要助九弟心愿得偿,就当是我向九弟谢罪。”这几句话却是真心真意,杨钧心知这一次得罪了杨宁,可谓后患无穷,自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歉意,免得将杨宁推向了幽冀一方。
杨宁本来无意索取赔礼,但是听到杨钧这番话突然心中一动,想起来今日青萍和雷剑云谈了几个时辰的事情,他虽然只是旁听,但是仍然记住了其中梗概,知道两人有心计算前来参与集珍会的诸侯,尤其是师冥、杨钧和吴澄,只是力有未逮,只能见机行事。此刻杨钧自动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上,怎能不利用一下呢?想了片刻,他含含糊糊地道:“我与青萍有意参加万宝斋的集珍会,青萍十分喜欢集珍会上将要出售的一些珍品。”
杨宁虽然言辞模糊,杨钧心中却是豁然开朗,他也知晓杨宁和青萍的传闻,不论两人是否如传闻一般亲密,但是少年人喜欢讨好美丽的女子却是常事,想必杨宁想要买些东西送给剑绝,这不过是花些银两的小事,倒也不算为难,还可以消除兄弟之间的芥蒂,当真是美事一桩。当下,杨钧失笑道:“没有问题,这样吧,九弟若有中意的珍宝,只要传个消息给我,为兄一定买下让九弟送给青萍小姐,好让她心中欢喜。”
听了杨钧大包大揽的回答,杨宁也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神色,只是淡淡一笑,便走向殿门,丝毫没有留恋之意,杨钧自然随后相送。殿门一开,两人这才发觉夕阳早已被重重阴云遮掩,暮霭沉沉中不知何时飘落了如丝如雾的雨线下来,秋风中斜斜地飞舞着,如泣如诉仿佛心头垂泪。雨雾中那几个侍卫正忧心忡忡地立在殿前,丝毫不顾及衣衫被雨水浸透,死死地盯着殿门,直到看到两人出现,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毫不松懈地监视着杨宁,唯恐他暴起出手的模样。
杨宁旁若无人一般走下玉阶,迈入雨中,几乎是转瞬之间,冰凉的雨水已经顺着他的脖颈向衣衫里面流去,缕缕雨丝带着初冬的阴寒,即使是以杨宁精深的内力,也不禁想要打几个冷战。丝毫没有运气抵御寒雨的打算,杨宁回头望了杨钧一眼,目中尽是疏离之色,也不行礼告辞,就这么从容离去,身影刚刚离开廊前灯光的范围,只见青影倏然闪动,就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宛若鬼魅一般,无声也无息。
直到杨宁离去之后,杨钧才彻底松懈下来,剑眉一轩,寒声道:“云兰,云秀,你们奉命上酒,可是按照本王的吩咐行事,从箱子里取出那壶酒的?”
两个侍女互视一眼,诚惶诚恐地走出廊下,在阶前跪倒,不顾地上的雨水浸湿了双膝,齐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不敢有违殿下钧令,两壶酒都是按照殿下事先吩咐摆上的。”
杨钧冷冷道:“是么,那又是何人竟敢在魔帝的酒中下了剧毒,以致子静误会本王好意,更险些因此害了本王性命。”
两个侍女大惊失色,她们虽然是侍奉杨钧多年的心腹侍女,仍然不知道杨钧在酒中下了“缠mian”的秘密,更不知道有人将酒换成了内含鹤顶红剧毒的毒酒,吓得连连叩首,胆子稍大一点的云兰鼓起勇气道:“殿下明鉴万里,奴婢等实在不知酒中有毒,若是有人动了手脚,想必是九公子做的,奴婢开锁取酒之后,路上就只撞见九公子,并没有见过别人。”
杨钧闻言心中一动,继而佯怒道:“胡说,你们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敢陷害九公子,他的短长也是你们可以胡乱议论的。本王令你们取酒待客,这是何等的信任,你们枉费本王宠爱,竟然在酒中下毒,若非本王解释明白,只怕早已经死在了魔帝手中,本王虽然素来宽容,但是也容不得你们这样欺主,如今又以下犯上,攀污他人,本王当真宠错了人,罢了,苏守义,将她们拉下去重责二十杖。”说罢打了一个手势,苏守义见状神色有些惊讶,却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侍卫将两个侍女拖下去。
两个侍女花容变色,连连叩首恳求,杨钧拂袖而走,丝毫不理两个侍女的苦苦哀求,不多时,殿外传来两个女子被堵住嘴后哭泣之声,和刑杖落在人身的声响,两个侍女都是不懂武功的弱女,行刑的侍卫却都是臂有千钧之力的男子,这二十杖可以轻而易举取了两女性命,不过十余杖,殿外已经只能听见行刑之声,两个侍女已经再无声息。
杨钧沉着脸坐在椅中,仔细想着是何人将缠mian换成了鹤顶红,是有心杀害杨宁还是存心陷害自己,那人是否知道“缠mian”之事,越想越是头痛,直到苏守义走进来才被惊醒。只见苏守义垂首道:“启禀殿下,云兰和云秀已经昏迷过去,不过守义冒昧,示意他们手下留情,只是皮肉之伤,修养几日就可恢复如初,请殿下示下,是将两个丫头送回房里,还是逐出门去?”
苏守义心中洞若观火,杨钧方才已经动了杀机,不是因为两个侍女送上了毒酒,而是因为两女牵扯到了那位昨夜刚到行宫的九公子,九公子的身份讳莫如深,就连他这样的心腹侍卫都不敢多说,这两个侍女却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大忌,若非杨钧最后改变了主意,用手势示意他不要下杀手,两个女子现在已经芳魂渺渺了。他在杨钧身边多年,知道这位殿下虽然性子宽宏,但是一旦事关紧要,杀伐决断之处不逊古今名将,所以反而疑惑杨钧为何留下两女的性命。
杨钧自然将苏守义的神色看在眼中,不过以他的御下之道自然不会全盘托出,所以他只是淡淡道:“罢了,本王一向赏罚严明,既然刑也受了,就不要为难她们了,告诉她们,不是本王无情,她们都是本王心爱的侍女,如今犯了大错,若不受些惩处,本王日后要如何管教他人呢?让她们好好养伤,伤好了之后也不用再到本王身边伺候,九公子房中还没有人,就把这两个丫头送给他侍寝吧。”
听到这里,苏守义已经心领神会,知道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两个眼线放到了九公子身边,九公子无论有没有在酒中下毒,为了避嫌都不得不容下这两个女子,而这两个女子因为九公子的事情受过责罚,心中必然有怨,再加上殿下的不杀之恩,自然成了最好的密探,不动声色间可以覆雨翻云,这等手段不愧是当朝重臣,天子亲弟。
就在苏守义准备下去安排的时候,殿外却传来一个骄纵的声音道:“好啊,这主意不错,云兰、云秀两个丫头平日眼高于顶,几乎不将小弟看在眼里,这两个丫头姿容不俗,我可是早就看中了,如今心愿得偿,可要谢谢三哥美意呢。”话音未落,已经走进一个白衣少年,仪容秀美,玉冠佩剑,风度翩翩,虽然面色苍白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个丰姿如玉的美少年,这人正是柳林和杨宁发生冲突的杨影,却原来他无牵无挂,一路狂奔,居然赶在杨宁前面到了江宁。
挥手让苏守义退下,杨钧忍住心头惊诧,他万万想不到杨影竟敢来见他,便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酒中下鹤顶红?”
杨影冷冷道:“自然是要杀了他,这世上有他一日,我就只是他的影子,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九公子,他若死了,我杨影就是当今皇上的九弟,信王杨宁,我与他势不两立,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杀他,只可惜这鹤顶红竟然徒具虚名,根本不管用。”
杨钧怒道:“岂有此理,你的名字虽然不在宗谱上,但毕竟也是皇室血脉,怎可手足相残,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何况我已经下药准备将他制住,你为何多此一举,用鹤顶红害他,‘缠mian’是天下奇毒,还有几分希望,鹤顶红虽然毒性剧烈,但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别说杨宁这样的绝顶高手,就是一个寻常一流高手,也未必不会发觉鹤顶红的味道气息,你,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影冷笑道:“那又如何,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用缠mian要废去杨宁的真气,不就是想要用一个废人取代我,既可以如臂使指,达成你削藩的心愿,又可以保全杨宁的名位权势,成全你们兄弟之情,可是你这样做又将我置于何地,我这些年所学的东西都是为了冒充杨宁,这个真正的帝室贵胄,天之骄子,若是被你得逞,我这些年的辛苦牺牲又算什么,你让我如何甘心?”
杨钧愣了半晌,叹息道:“你这又何苦,其实我现在想起来,纵然废了杨宁的武功,保全他的名位,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个武功堪比四大宗师的少年,若是因为本王而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从此再也得不到他人的尊重信赖,这样的损害只怕比杀了他还要残忍。而且到时候虽然本王可以用他代替你,但是你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列入宗谱,岂不是胜过现在这般只能做杨宁的影子,你,唉!”
对杨钧的诚意置若罔闻,杨影眉宇间浮现出戾气,寒声道:“那又如何,父皇列名宗谱的子女四十七人,没有名分的私生子女也不止我一人,我的生母早已经死了,又是没有位分的宫女,纵然成了皇子,恐怕就连一个郡王封号也未必到手,若是我取代了杨宁,先不说到手的信王爵位,将来若能成就大功,纵然不能当真裂土封疆,也可以凭此大功威震朝野,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放弃这样的良机。明白告诉你,如今他来了江宁,就是来到了我的地盘上,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取他性命,你若顾念大局,不如助我一臂之力的好,也免得坏了你苦心经营的大事。你最好想想清楚,杨宁不仅仅是你的九弟,他还是心狠手辣的魔帝,你当他是手足,他未必还当你是兄长。”
杨钧冷然道:“不行,这件事情牵扯极大,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们可以控制杨宁,甚至也可以废了他的武功,将他囚禁起来,但是绝对不能伤害他的性命,否则这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这件事情你不妨去问一下越国公世子,我猜他也会拒绝你的。”
杨影听到此处心中激怒非常,越国公世子唐伯山知道他私自南下的消息之后,带着亲卫将他救下,又帮他杀人灭口,陷害杨宁,但是即使如此,却坚决不肯答应帮他围攻杨宁,若非如此,他何必要用下毒的手段对付杨宁呢?想到此处,他愤然转身向外走去,心头的怒火迅速将理智淹没,想起了那两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心中生出邪念,要将满腔的愤怒在这两个女子身上发泄出来,就当作是报复身后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贤王吧。
杨钧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只看杨影的神色,他就猜到了一二,只是他方才已经将云兰、云秀两女送给了杨影,此刻虽然已经失去了作用,但是要是反悔也是得不偿失,他终究是顾念大局的人,所以只是轻轻一叹,并未阻止杨影离去,毕竟对于他来说,现在既然不可能掌握杨宁,那么杨影就是最重要的棋子,为了削藩,别说是两个侍女,就是心中倾慕的女子,不也是必须放弃么?
尽量不去想杨影此刻的所作所为,杨钧用心去想着多年筹划的大计,如何一举两得,将虎踞幽冀的燕王势力瓦解,如何趁机让有心谋夺青州的唐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何重振朝廷威仪,如何收服幽冀人心,想到心中期望的太平盛世,杨钧的目光仿佛凝结在寒雨烛光的深处,久久不能自拔。他少读经史,最向往的就是文治武功冠绝历代的秦皇汉武,可是也每每扼腕叹惜大秦二世而亡,汉武穷兵黩武。可是看到如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的局势,却觉得犹有过之。大陈侥幸而得天下,虽然三代经营,但是景皇帝刻薄寡恩,父皇软弱不能,皇兄也是唯唯诺诺,只听外戚摆布,以致皇位不稳,藩王观望,更有幽冀这样的强敌虎踞北疆,局势凶险,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天下暗流汹涌,眼看刀兵再起,恐怕还不如大秦崩溃的形呢。汉武穷兵黩武,却也逐退匈奴,开疆扩土,可是现在天下的诸侯都是虎视眈眈神器所在,厉兵秣马,皆是对着自己人,早已忘记了胡蛮的威胁,若是再有十几年的战乱,军民死伤无数,国力大损,纵然天下一统,也会难免胡马渡江的旧事。想到百年来胡蛮南侵的惨状,他便觉得不寒而栗,他既然是大陈的皇子,就一定要力挽狂澜,荡平天下,御敌于外,甚而开疆拓土,为了这个目的,就是自己的祸福安危都可以不顾,又何况那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呢?
只觉心中疲惫至极,杨钧长叹而起,透过殿门向外面看去,灯光掩映下,细雨斜飞,遮掩了视线,却也涤清了人心。良久,他沉声道:“纵然千夫所指,本王也要削藩平叛,一统天下,让天下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九弟谅我,为兄只能利用你的名义对付幽冀了。”
————————————————
注1:曹植《七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