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打不过那些个化外之地的蛮子?”
外城的一家客栈楼上,面对码头的窗边,章要视力不如蔡昭,看不清船上的状况,嘴里却是不停。
蔡昭手里握着茶杯,杯口已经放在嘴边吹了有一炷香,连热气也不冒了,却还不曾入他的嘴。
“别吵。”蔡昭看也不看章要一眼,依旧偏着头凝视窗外,密切关注着船上的动静。
章要烦躁地将茶杯往桌上稍重一放,茶水浪出些来,“到底怎么样了?”
蔡昭看到禁卫从万里皇家号上下来,结合那被扔到其他船上的烟筒,心中有了判断。
“你爹应该是安全了,看样子他说服了蛇蛸。”蔡昭将目光收回窗内,呷一口杯中的茶,说道。
章要脸上的神情舒缓了些,看得出来,他虽是个轻浮的公子哥,对父亲却是十分尊敬。
“你怎么看?我说蛇蛸。”蔡昭将才喝了一口的茶放下,往里拉了拉椅子,问道。
章要轻蔑地一嗤,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个佣兵头子,跟娼妓没两样,谁出的价高就是谁的,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颇有抱负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你爹加价了?”蔡昭挤着眼睛,显然是没有被说服。
章要喝口茶漱漱口,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一阵才转回头来,道:“如果之前蛇蛸与我爹吵架,只是想要加价的话,我爹应该不会那般抗拒,还叫你带我下船……”
“你说‘只是想要加价’,我看你父子俩除了一身好衣装,也是一穷二白,说加多少价都无所谓,其实是加多少价都不打算老老实实付给人家吧。”蔡昭冷嘲热讽道。
章要并不恼,而是深以为然似的点点头,说道:“我爹并非是言而无信之人,但……你说得对,大概蛇蛸也是这样想的吧。”
“所以……”蔡昭引出道。
“……父亲答应蛇蛸的大概不是加价,而是担保。”章要低头道。
“而这担保就是你。”蔡昭拿起茶喝一口,断道。
章要低头不语,不知是失落、还是思索。
……
许久,章要抬起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空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走吧,”他站起来,冲蔡昭招呼道,“既然你这没本事的保镖不能将父亲救出来,那我这不孝子也只能指望他老人家自救了。”
“那你可真是不孝。”蔡昭也起身,哂笑道。
“陪我去个地方。”章要不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去。
蔡昭确觉得自己还欠这对父子些救命之恩,况且他身无分文,本来也哪儿都去不了,便跟了上去。
……
天已黑,金顶京的内城只余那在月下闪着幽光的层层金顶,外城却是有不夜的灯火。
在这当中,唯有一条不长不短的街道一片漆黑,京城人将这里称作“鼠市”,顾名思义,便是老鼠的市集。
老鼠这一意象,在帝国有多重含义,指动物的时候当然指的是那种灰不溜、尖嘴细尾巴,出没与墙角阴沟的丑陋生灵;指人的时候含义却多了去——可以是长相猥琐的人、可以是行事谨慎的人、可以是小偷、可以是细作,而这所有的含义,都适用于金顶京的鼠市。
没错,这里是小偷和细作的聚集地,是长相猥琐之人的安乐窝,是形式谨慎之人的避风港,也是真真正正的老鼠的大本营。
鼠市原名槐树街,这个名字只存在与官家的图志中,京城的人们叫它“鼠市”,已经叫了不知多久,久到你说出“槐树街”这个本名,人们只会皱紧眉头,挠着脑袋,告诉你金顶京没有这个地方。
鼠市的房屋连作一片,中间只留下极其狭窄的空间供人通行。这里白日闭户,夜里熄灯,人中的老鼠喜欢,兽中的老鼠也喜欢。
眼下才是一更天,章要与蔡昭从外城的光亮中一脚踏进这黑暗,通道愈窄、黑暗愈浓,头顶合拢到一起的屋檐将月光也挡住,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此处已听不见外城的喧嚣,耳边只有远远近近的老鼠叫声,吱吱吱、吱吱吱,薄薄的鞋面上不时能感受到小东西敏捷爬过,村里长大的蔡昭还好些,从小娇生惯养的章要,简直要疯了。
“你带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蔡昭跟在后面,抱怨道。
“唔……”章要喉咙里哼一声,嘴也不想张开,生怕多吸进一口这污浊的空气。
“你确定没走错?”蔡昭却接着问道。
章要终于憋不住,开口道:“这里是鼠市,安静点,老鼠被吓走咱们就白来了。”
蔡昭闻言不再问了,看来章要虽一副厌恶的样子,对此处倒不是全然陌生。
两人沉默着行进了一段,章要在心中暗暗数着步子,于一处停下,紧跟在身后的蔡昭撞到他身上,两人一前一后,都是一个踉跄。
“你干……”蔡昭才要开口,听见章要轻轻的“嘘——”声,便闭上了嘴巴。
章要举起手,从头顶的屋檐小心翼翼地取下一片瓦,月光透过缺口照进来,那般微弱,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竟还是一晃。
等眼睛适应了光亮,两人看清了,眼前是陈腐的木板房,两侧都是,它们挨得太近,各自的门打开,都要被对面的墙壁卡住。
章要接着月光,在那污垢厚重的门上一寸寸寻找着,娇气的鼻子被这刺鼻的臭味熏得一抽一抽,脸上别的部位却没有一点反应,唯有专注、专注地在那门上搜寻着。
找到了!
那专注中几乎静止的身体忽地一沉,字面意义上地松了一口气。排成倒三角的三个小点,这便是父亲告诉他那位联络人的标记。
章要蹲下来,洁身自好如他,竟手肘撑地、趴到地上,趴到这蛇虫鼠蚁横行、污垢积起来有几寸厚的地上。
蔡昭觉得脏,觉得不可思议,却也觉得好奇,便也蹲下来,看看他要做什么。
只见章要深吸一口气,喵——喵——,竟是学了两声猫叫。
接着他抬起手,轻叩六下那门,又叫两声,又轻叩六下那门,如此重复着。
趴在地上的章要差不多这么做了十多遍,一旁的蔡昭都要怀疑他是否发疯了——
砰!
一声响,房门下方滑开一个小窗。
章要长舒一口气,便将自己的双手伸进那小窗,啪一声响,待他将手从小窗中拿出,上头已经多了一副铐子。
他抬起头,冲着蔡昭,往洞口指两下,示意他也将手伸进去。
蔡昭心有疑虑,他可不像章要这般信任这黑市里的老鼠,便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向后退去。
章要一瞬想要起身拉住他,转念一想有人在外面接应也不错,便不再轻举妄动,而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来似的,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门里的人只能从底下的窗口观察外面,所以到目前为止该是不知道蔡昭的存在。
一旁,蔡昭已经退出十步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章要招招手,后者才转过头,他便从那手中扔出什么东西。
章要简直气得要跺脚,门马上就要开了,这个时候捣什么乱——
他只好并着被铐住的手,往上飞快地一接,那物件竟不偏不倚地砸进他手心里。
章要来不及看,忙将那东西丢进领口里,双手飞快垂下,摆出该有的姿势。
月光只从他头顶缺的一片瓦漏下,蔡昭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中。
咿呀一声,门开了。
向内开的,这样便不会被对面的墙壁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