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山尾,贪灵军临时搭起的营帐内,几个军官抓耳挠腮地围在地图桌前。
其中有那日带着鸥娃先离开的中年人,其名赵陀,是这南来的一千多义军中唯一一个挂将军衔的。
在起义军中,将军衔虽不如朝廷中值钱,但也能说明很多东西——比如说战功、比如说亲缘、比如说……年纪。
赵将军侧对面的柱子上靠着的是那个笑容轻佻的青年,论资排辈他不过是小小伍长,却能列席这不过七八人参加的作战会议,靠的又是年纪、战功、还是亲缘呢?
“还锋,你说我们还等吗?”还锋是青年的名字,杨是他的姓,也是贪灵侯的姓。赵陀双手撑着地图桌,抬起头,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还锋正在那儿摆弄着一把匕首,他不过是四人之长,可四人都是同他一起在南槐林求道的师兄弟。
他将手中的匕首一抛,沿路上的几个军官慌忙地避开,只有面容刚毅的赵陀赵将军岿然不动。
匕首在空中转着圈,那轨迹十分诡秘,像是有谁用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着似的。寒光逼到赵陀的面前,他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
嗞嘤——
刃尖发出鸣响,好像它是有生命的,明明想继续向前、刺破这人的眼珠,却被一双无形的手制住,不得动弹,此刻正在不忿地悲鸣着。
空气凝滞住一瞬,匕首已没了力气,无形的丝线一断,兀地一头扎到下方的地图上。其余退开的军官围拢过来一看,下落的匕首正扎中巷山尾的位置。
“好玩吗?”赵陀将匕首拔出来,放到一旁,司空见惯地问道。
远处的青年后背一顶靠着的柱子、好好站立,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没有睁开。
“赵伯,小侄这不是玩儿,是在回答您的问题。”他远远地辩解道。
“哦?”赵陀颇感兴趣地一歪头,“你说说,怎么个回答法?”
还锋一抬手,桌上的匕首得令似的,笔直地飞去他手里。
“说起来有些牵强,但贾老头答应帮我们做的事,跟我使这匕首是一个道理。”杨还锋将匕首插回腰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地图桌旁。
硬帛制的地图上,浚河八桥和河口的左狮子津摆着九枚军棋,军棋的右方是连绵的巷山,巷山尾处用朱砂磨的墨画了一个潦草的圈,圈的中央是他刚用匕首扎出的洞。
浚河是太微与轩陈的界河,纵使国内的战事如何吃紧,王师驻扎在这一线的军队都不敢撤离。但贪灵的人都知道,轩陈王室是一帮怎样的狗货,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从前是借清平道之力镇压内乱,然后是煽动百姓反咬“妖道”,眼看清平军东起郓良、一路高歌猛进,又在盘算着与西边的帝国勾结。如今反叛的势力又添上我贪灵义军,宋琦那狗国主更要求帝国出兵了吧。
到那时候,王室与帝国沆瀣一气。浚河一线的驻军也没有敌人要防了,外带上帝国的援军,都要加入这国中的乱局。
所幸作为浚河东部分水岭的巷山从北到南、一体贯通,唯二的隘口都在贪灵境内,有重兵把守,且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
唯有这南端山势微末的巷山尾,想必他日援军东来,定会假道于此。
但因为南部一直是王师控制的区域,贪灵军虽早早就料定这一点,却也毫无办法。直到一月之前,一直对贪灵的联军邀约置之不理的清平天军遣来一位使者,说贾军师的意思,有办法助贪灵堵上巷山尾的缺口,日后援军东来,便只能从贪灵境内的两处隘口通过。
“那个老混账不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吗?”杨还锋将腰间的匕首抽出去,又马上收回,示意道:“他说借我军两位能搬山卸岭的高人,既收了我们贪灵的好处,又得了我们暗中南下的消息……”
“……这会子向王师卖消息送援兵,到时候巷山尾封上了,王师弱一分,好处他清平军也有一份,却不用得罪王室,甚至贪灵侯那边也不知道清平军中途倒戈——若是一切都如他算盘打的,前日那使火的老道加上本地驻军,足以全灭我们这一千人,到时候还不是随他搬弄……”
“……我等虽也不屑那狗屁王室得罪不得罪,但看来清平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得罪买主的事嘛……总不能明着做。贾文诏那个老混账,可是最懂待价而沽的道理……”
“……不过,”杨还锋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这匕首都使出来了,可就别想那么轻易地抽回去。”
“冯张、方乂!把人带进来!”他冲帐外呼叫道。两个与他一般年纪的青年一人押着一个外罩灰黑斗篷的人形,连推带踢地赶进帐里,一把揭去他们头上的兜帽——
两人皆是头戴黄冠的清平道中人。看他们神貌相近,大约是兄弟。
杨还锋走到这对兄弟跟前,军官们也跟着围拢过来。
他弯下腰,用手中的匕首刮着其中一人的脸颊,“我猜你俩就是贾军师口中有搬山卸岭本事的高人……”
“……贾文诏让你们藏在附近,等那使火的老道助驻军消灭了我军,你俩再出来堵上巷山尾的缺口——王师又收了清平军的人情,又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干的坏事,贾军师真是做了一桩真是好买卖啊!”杨还锋拍拍手,凶恶地笑道。
“不过如今你们那同门没有消灭掉义军,这下可怎么办?”他用刀面拍拍道士的脸,“是装作没事发生、出面来协助义军封山吗?可万一我们知道那火雨是谁人手笔怎么办;是绕开义军直接去把巷山尾封上吗?可义军没死绝,两头都瞒不过去怎么办;还是说放弃任务,打道回府……你们一定通报了消息,在焦急地等着指示吧。”
两个老道默不作声,没被匕首贴着的一个别开脸。
“你们不用答,有眼睛看见你们放信鸽了。”
帐外,一排鸟儿停在兵器架上,杨伍长手下四个草头兵之一的薛玉钏手心里捧着一撮小米,亲昵地凑到它们喙边。
这可不是一般的谕命之术,两兄弟虽不修行此法门,但多少认识几个岁部的道友。因为身后有人押着,他们只能极其困难地扭过头瞥一眼,一眼就怔住了。
“……若不是如此,你俩混在闹市,还真不一定找得到。”杨还锋贴近一人的耳边,话中带笑,却令人脊骨生寒。
终于说完这一通分析,杨还锋直起身子,收起匕首。见他双手叉着腰,自得地舒一口气。
“赵伯,”他拍怕赵陀的手臂,“你们接着盘问吧,我嗓子痛。”他捏着自己的喉咙示意道,到营帐深处找水去。
……
渔村已经被烧干净,余下的贪灵义军占据了附近的镇子,许多无家可归的村民也跟着撤了过去,蔡环和救她的渔夫一家也在其中。
小镇名叫石水镇,只比村大上一点,没有驻军,所以杨还锋他们的军队毫不费力就占领了这里。
先前不来此处的原因是不想太招摇,不过事到如今,这行踪暴露也是暴露,不暴露也是暴露。
起义军在镇子的南口外搭起营地,因为接连两次遇袭,补给用得少、丢得多,眼下已经告急。何况赵将军宅心仁厚,自认须对渔村村民流离失所负起责任,也接纳了愿意随军的村民,为他们提供吃住。
而应对这一切的办法不过是又向这里的镇民伸手。说“伸手”是因为蔡环看得透彻,起义军们嘴上说“买”说“借”,只是这买无现钱、借无归期,与伸手强要又有何差别呢?
如此,蔡环便不接受军营里免费的吃食,非要自掏腰包,去镇上的面馆粥铺对付。微微鼓的腰包几日就见瘪。
“这白面蒸的大馒头,配一碗蛋花汤,竟是意料之外地美!”杨还锋一手拿着整个的馒头、一手端着碗蛋花汤,踱进蔡环的帐篷里,欠揍地说道。
蔡环去镇上吃面喝粥,面是清汤面,粥是小米粥,咸菜也不敢要一份,连日以来,嘴里没一点味道。
这混球馒头一口没啃、汤一口没喝,就来我面前说这等混账话。蔡环倒是没遂他意垂涎三尺,反而勾起了心中的无名火。
“你要是想用脸喝汤的话,就再进一步。”她阴狠地威胁道:
杨还锋做出被吓到的夸张神情,一瞬间又恢复嬉皮笑脸。
“姑娘不想吃,那他呢?”
蔡环的身旁,东子魁梧的身躯一动不动。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和缓许多,箭伤上的绷带也不再渗血。前几日大夫来时,说他受此重伤能护住性命已是奇迹,能做的也只是处理好伤口,免得肉身坏了;毕竟魂灵再坚韧,无处凭依也是枉然。
这不是能给你当笑话的事!蔡环不回话,而是抬眼狠狠地盯着杨还锋。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东子躺在那里,连喂点水都困难,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
“叔叔,我想吃!”
突然,孩童稚嫩的嗓音从蔡环身后传出——是鸥娃。此时他正屁颠屁颠地跑到杨还锋身前,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很多时候小孩才更懂察言观色,毕竟他们不靠别人、就要饿死。
紧绷的气氛一下舒缓,杨还锋被蔡环的冷眼吓绷住的嬉笑也继续扩散开。
“你看,他想吃吧——”杨还锋蹲下来咬一口鸥娃黑黑的脸蛋儿,得救似的岔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