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灌月初九,颔山脚下的颔阴县城迎来一位大人物。
城门口处,蓟宁府的高头大马领着一位徒步的布衣青年。青年看外貌不过弱冠,步伐间却有吞纳百川的气宇。夹道相迎的市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偶有消息灵通的,在左右的再三恳求下,才神神秘秘地道出眼前这位光彩烨烨的青年人的真身——
从龙桥平安归来的寸崖大国师。
坊间传言蓟宁知府几日前接待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旅人自东方浚河国界来,行至蓟宁府时身上盘缠紧缺,想起与现今的蓟宁知府有过一面之缘,便信步踏进州府衙门,向当差的讨饭吃。衙役们哪见过这等狂徒,三五个就要拥上来押住他,旅人只一弹指,饿狼扑食般合围而来的衙役竟就地定住,半个时辰不得动弹。
几层通报之后,知府大人亲自来到衙门口,对着旅人连作好几个揖,又是赔罪又是殷勤。于是先是当场的衙役,再是蓟宁府的百姓,再到整个蓟湖两路,国师平安的消息越传越广。
传言之中,有说国师遭奸人设计,被困龙桥;也有说国师与黑龙在云顶缠斗两月有余,终于制服黑龙、复归人间。有蓟宁府知府大人的背书,人们对这些传言也不得不多信几分。
寸崖大国师并不常现世,人们难得有机会一睹这位学贯六门、光阴永驻的传奇人物的真面目,围观的人从蓟宁府西城门排到颔阴县城东街口,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官道围得水泄不通。
说实话,人们更愿意看到坐镇九寸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者,既有驻颜之能,选在弱冠之年这般青春的容貌难免给人贪恋韶华、尘心不除之感。
不过没人胆敢对话事神州的国师冕下评头论足,莫如说看到这般青春的容颜才更让街头巷尾的闲人觉得这一趟走值了。世人就是这样矛盾,心里念的还是耄耋老翁靠谱,可若是当真看到一位须发尽白的寸崖大国师,心里又难免有些失望。
所幸这位国师没有叫闲人们失望。
颔阴县城东街口,这天色正好,马蹄扬起些尘土,微风轻拂起布衣青年的袖口。他有刀削似的直挺鼻梁、浓墨勾的两道剑眉,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随意的散在脑后,用毫无雕饰的木簪绕起一股。
这副面容阳刚而不粗鲁、慈善而不软弱,最要紧的是一股子深不见底的气韵,虽是青年,他人看了也不得不敬畏三分。
行至县城西侧,颔山道口,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梳蝎子辫的小姑娘。左右来不及反应,小姑娘一冲冲到国师跟前。
“哪儿来的野丫头,这是你能犯的架吗?走、走!”跟在国师身后的护卫厉声斥退道,一边用没有持戈的手冲小女孩隔空闪两巴掌。
“欸——,”国师伸手拦住护卫,然后转身对屁股后头的一大队人马说道:“就送到这儿吧,颔山道道窄路滑,从蓟宁府一路到此辛苦各位,就不再劳烦了。”
接着他走到领头的高头大马前,向马上的人拱手道:“谢谢同知大人领路了,还请代我向知府大人也道声谢。”
忽闻此言,蓟宁府的人马有些错愕,你一声我一声地也向国师冕下道着别。毕竟这一路护送都是知府大人自作主张,国师冕下也没说好坏,既然到此处言明了要告别,再扭着不放也不是。
“从此处去寸崖道坛还有大半个帝国疆土要跨越,冕下还是留一两个扈从在身边才……”领路的同知礼节性地回道——以寸崖大国师的修为,世上又有谁能拿他两样呢?
国师心领神会,只含笑摆摆手,算作谢绝好意。
“那冕下还请自行保重,告辞了。”同知在马上一拱手,国师回之一拱手,同知即调转马头,带着一干护卫回蓟宁府去。
人群也渐渐随着护卫的离去而散去,没了高头大马和持戈卫士的陪衬,国师冕下只是独一个人,人们看够了,也觉得再看有失礼数。
这时候,国师才低下头,捧起小女孩的肩膀,慈祥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裁冰,裁冰剪雪的裁冰。”
梳蝎子辫的小女孩认真地答道,水嫩的眉眼里满是迫切。
……
庄左就是要弄出声势。从蓟宁府到颔阴县城,他的目的达到了。
言语就像风,很快,国师平安的消息就会传到寸崖,都不用等化作荣实的庄左赶到,严阖的上位图谋就会粉碎。
还是失算了,多少该向同知大人讨匹马的。从蓟宁府到颔阴县城这一路,他是为了多露些面才有意要徒步,临了却也不好意思再去街市上买。说国师徒步是与民亲近也好、特立独行也罢,此番时候再叫人发现这国师是想马骑的,实在是笑话。
所以庄左让小姑娘跟在他屁股后头进了颔山道,寻个无人的时机托付她上城里牵匹马来。银两是给足了的,庄左在原地转悠着,又有些担心小姑娘拿了钱跑路。
小姑娘名叫陈裁冰,说是有要事相求——谁没有一两件事要求仙告官的,庄左并不以为意,先打发她帮自己做事。
嗯,她既有事相求,想必不会私吞了我的钱财。
时候一直到日中,颔山道中行人稀稀,庄左在道边林中找了一块青石坐下,这一路太招摇也有个坏处,整一个颔项以东、浚河以西的蓟湖两路,已无人不知国师的样貌。
焦躁之际,扎蝎子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出现在视线尽头,只是随她越走越近,那身后牵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灰皮驴子。说实话,难得见到这样一匹又壮实又温驯的驴子,但它还是一匹驴子。
“我找遍县城也寻到哪家有马买,这驴儿是磨坊家推磨的,主人家心好,只拿了一半银两。”远远望见国师,裁冰牵着驴子一路小跑,到跟前忙解释道。
我给你的银两买一匹好马都还有富余,那磨坊家的也真是心好。
庄左一时语塞,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到要拜托个牙都没换完的小姑娘。从变了荣实的外貌开始,他就对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没个准数。
他从裁冰手里接过牵驴的绳子,被逼就范地翻身骑上去,居高临下地问她道:“也算你帮了忙,说吧,有什么事?”
裁冰仰起头,刚才的笑意突然没了,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恳求道——
“救救我哥,救救镇子。”
……
……
狼烟渺渺的古战场,一卷残阳如血。中箭的马儿嘶叫着,歪歪斜斜地冲撞几程,轰然倒下。遍地长枪短剑,带甲的战士溺毙在血水里。日落处,小丘上插着断戟,戟尖上挂个空头盔。许久,小丘动起来,尘土剥下,那是个足有一丈高的魁梧战士。
战场的边缘,一胖一瘦两个少年在死人身上扒出点干粮,忙不迭塞进嘴里。
瘦的名叫陈翦雪,小时候叫陈二白,因为他排行老二、又很白;胖的大名王灌生,因为是灌月生的,但凡认识他的都爱叫他王轮儿,因为他圆圆滚滚、就跟个轮子似的。
不知道多少日之前,他们睁开眼,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里,日落之后不一定是夜晚、日中可能与午夜相连,也许这就是死后的世界,也许这就是阴间,他们无从求证、毕竟也没人经历过。
但他们确实记得自己被那侧骑白马的女修罗一刀毙命,死后来到的世界可不就是阴间吗?可怎么明明死了还要为求生犯愁?陈翦雪啃一口已经硬成石头的馍馍,为这想法附上自嘲的一笑。
这肚子的确还会饿,饿得难受、饿得生不如死——死了还能说生不如死吗?这种蹩脚的自嘲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咱们要不要试试不吃东西,看能不能饿死。”一旁,王轮儿抹抹嘴边的饼屑,提议道。
“要不我现在就把你捅你一刀试试?”陈翦雪从死人堆里扒出截断枪头,虚张声势地猛一下刺到王轮儿项前停住,后者受惊地向后瘫坐去。
这到底是哪儿?陈翦雪将断枪头收回来,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他只觉着这世界不对劲,可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的身子有任何改变——该饿饿,该痛痛,若是挨那枪尖一下,想必也非死即伤吧。
那么现在该做打算的就是如何回到原本的世界,就算是真死了,也得找到托生的路口吧。
“喂,”这时候,王轮儿突然凑近来,拢拢他的肩膀,“你看那人在干什么?”
陈翦雪顺着王轮儿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日落处的壮士正将敌人的盾牌收集起,一边取下他们的头盔、解开发髻,割下一把又一把头发。日沉之时,壮士在那端一擦火石,火焰直袭向另一端望不见头的方位。
一呼一吸之间,火焰的长龙腾空而起,横亘战场。壮士高举起雪亮的大刀,几开几合,与火龙缠斗着。
一角、一须……一须、又一角。
火龙且战且颓,壮士却且战且勇。一轮满月升起又落下,与壮士的雪花大刀是天地间的两抹银白。终于,翌日的晓光从东方天际破出,那背光的人影好似齐天高。
只听得一声断喝,大刀斩下,龙头落地,龙身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