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了,果然精神一振,道:“这可奇了。年纪轻轻的,正是大好前途,怎么就罢了官呢?岂不连林二姑娘也连累了?”
“倒不是罢官……”贾政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也觉得无奈,索性为贾母细细分说。黛玉在旁听来,果然还是雪雁转述贾雨村的那些话,说那李翰林如何恃才傲物,惹得同僚不快,自己又行为不检,被御史胡云冀参他结交江湖匪类。说到此处,贾政不禁摇头道:“说起来圣上倒有心宽宥,打算申斥两句,葫芦提放过了便是,偏他少年人拐孤的性子,受不得一句半句话,竟就上表请辞,圣上也没奈何,只得由他去了。”
“嗳哟!”贾母不由得叹气道,“这样的性子,真真是……那林二姑娘年纪也着实不小了,可是因为这个,才迟迟没有成亲的吗?”
“这……就不知了……”贾政犹豫一阵,终究含糊了过去。黛玉在旁,却想起雪雁说的话,想必那李翰林还有甚轻狂之处,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这么回想了半日,黛玉方听见耳边有人说话,一看正是紫鹃。紫鹃见她回神,便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我的姑娘!想什么呢,叫了几声都没听见!若是乏了,就早早歇息了吧。”
“也没什么。”黛玉一笑,倒觉身上轻松了许多,不想就睡,便望着紫鹃道,“我在想二姐姐,倒像是嫁了个良人。”
“姑娘这么说……也是的,”紫鹃沉吟一阵才道,“那位龙姑爷,我和雪雁也见了,人是莽撞些,不像大家子出来的那么知礼,对二姑娘倒是好得很,二姑娘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黛玉点点头:“既然如此,再过两天我大好了,总要去当面道个谢。”
“姑娘,你……”紫鹃咽下了后半句话,又笑了笑,才道,“姑娘觉得怎么样?可是好多了?”
“正是。”黛玉仿佛没看到紫鹃犹疑的神情,自顾道,“照你前儿说的,为了我这病,人家连大夫都请了三四个,我如今无以为报,礼数上便不能简慢了。”
紫鹃想了想,忽展眉道:“那敢情好!二姑娘早念叨着,要将姑娘接过去同住,只是你病着,不敢随便移动。如今既好了,赶明儿我回了二姑娘,就搬去兴云庄住,你们姐妹说话岂不近便了?”
说罢见黛玉不置可否,就喊着雪雁一起商量,如何收拾东西,又想起来劝黛玉早睡。黛玉只由着她,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心中却并不平静。
自从自己醒后,这两个丫头也好,二姐姐也好,没有一个人提到自己病情的,话里话外却又担心自己。黛玉一向心思灵透,早明白了七八分,忖着她们怕自己多思,是以回避,便也从不提起。
至于自己这条性命,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次日林诗音果然又过来,听紫鹃说了一回,又见黛玉精神的确好了许多,也不等她们收拾清爽,先吩咐人:“好生侍候着大姑娘回园子里去——听竹轩已经收拾妥贴了,按理不缺什么,只这边若有大姑娘使惯的,都一并带去就是。紫鹃两个也跟着,姑娘是离不得你们的,这里有他们尽够了……”絮絮说了半天,直到黛玉上了门口的轿子方罢。
紫鹃二人扶着黛玉上轿,竟还觉得宽敞的紧。雪雁便抿嘴笑道:“我只道二姑娘嫁人后安静了,原来还和当年一样,说起话来没个话缝儿,倒和琏二奶奶棋逢对手!”
话没说完,就听紫鹃咳嗽一声,自知失言,忙住了口。黛玉听她提起王熙凤来,脸上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神情,过了半晌道:“二姐姐自然是个能干的,不然姐夫怎么会对她言听计从的。”
两个丫头都不敢再说话,唯唯答应着。所幸行之不远,已到了兴云庄,众人忙着安置黛玉一行,别无他话。
黛玉虽强打精神,气力仍觉不济,一进房中,便由着紫鹃二人扶到床上,半躺半坐了,只说些不打紧的闲话解闷。因见门窗紧闭,便道:“这院里是什么景致,我还没好好看看。”
紫鹃看她老盯着窗子,忙笑道:“大冬天的,可开不得窗!赶明儿你觉得好些,出去走走也不妨的。这满院子的竹子,倒和……”说了半截,就顿住了。
黛玉知道她要提潇湘馆,只作不觉,也笑道:“那倒巧了!莫非二姐姐还记得我最爱竹?她却是爱梅花的。当年我来时,满园梅花开得正是醉人……”
“倒是你还记得!”忽听林诗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紫鹃二人忙过去开了门,见林诗音含笑道,“妹妹可还住得惯?听竹轩毕竟地方小,等绿萼院收拾出来了,就请妹妹到那边去住,离我的玉碟院也更近些。”
黛玉欠身让了让她,见她坐了方道:“这里很好,又何必再给姐姐添麻烦呢!”
“至亲姐妹,说什么麻烦的话!”林诗音拍了拍她,又道,“我新近认下个干妹妹,就住在冷香小筑,你若有精神,过几日我叫你们见见。”
“二姑娘何时倒认了个妹妹?”不等黛玉答话,雪雁已好奇地问道。问完方觉不妥,吐了吐舌头。
林诗音笑起来道:“你这丫头,脾气也是一点没变。半年前我去普陀进香,正遇到这姑娘,她……”说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为了求菩萨保佑她父亲病好,竟想从舍身崖上跳下去!”
黛玉听她说得惊人,忍不住轻轻呼了一声,却半晌方道:“这……这又济得甚事?”
口中说着,心下竟不禁思忖起来,倘若要我死了,便能换得那心上人的一生平安,我愿不愿舍身呢?……
明知这等念头荒诞不经,又思之无益,但回肠百转,总是放不下心。好容易扭转心神,去听林诗音说话,听她已说到“……便将她父女都接回庄来安置。仙儿出身虽低,却是个知道上进的,心思也灵透,这半年跟着我读书理事,学得甚快,倒是为我分劳不少。”
黛玉便随着她笑道:“既是这般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改日我倒真想见见。”
二人正说些闲话,不觉夜已渐深,林诗音正起身说“妹妹好生休息”,忽听远处隐隐的似有吵闹之声。黛玉还不及问,见林诗音神色已变了,匆匆出门。
她一生大半都在寄人篱下,心思再是敏感不过,忙叫紫鹃:“你悄悄去看看是什么事——雪雁留下,你就算看了来也说不清楚——我们初来乍到,若是打搅了什么人,趁早回了二姐姐,还是搬回去的好。”
紫鹃答应一声,便出门去,过了良久方回,脸上神情也看不出是怎样。黛玉催了几句,才勉强道:“是二姑爷……二姑爷的门客,和那位……二姑娘的表哥的下人,吵了起来。看那样子还动了手……”
雪雁听说不干自家姑娘的事,先松了口气,又好奇道:“倒是因为什么?大半夜的,明火执杖地闹起来?”
“你怎么知道明火执杖了?指定丢下姑娘,出去偷看来着!”紫鹃先抢白了两句,又踟蹰道,“我不曾听真,只听他们口中嚷嚷,说什么‘抢大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