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侯是开国名将之后,这一代的侯爷尚了安昌长公主,在朝中不领职司,但因为长公主和陛下关系不错,陛下幼年曾得长公主护持,所以武威侯府向来很受朝廷照拂,家门清贵又不涉实职,不牵扯各类党派之争,在京中便显得地位超然,和谁都能走得来,谁也卖几分面子。【高品质更新】
这是君珂在出发时,听崇仁宫的护卫们解说给她听的,君珂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想这关我什么事?
武威侯世子设宴栖虹轩,纳兰君让到的时候,满座宾客都已经在等候,都是京华贵介,最上层的那群人,皇族子弟,公侯世子。一品大员的子弟,都不够资格列席。
满座衣袍锦绣,香气袭人,人人敷面粉白,满身翠饰,乍一看去,没觉得像男子喝酒,倒像姑娘们茶话会。
燕朝立国日久,开国元勋之后多半得享铁杆庄稼,得朝廷丰厚供养,以至于子弟们早已失去前辈们勇武精炼之气,好锦绣,贪脂粉,近年来更是莫名其妙渐渐刮起一股易装癖,在燕京贵族中尤其流行,那些八尺男儿,昂藏汉子,一个个上头油,抹脂粉,描眼穿红,还互相攀比,看谁衣装更花更艳,看谁妆容更巧妙更招眼,由此还衍生出“月容妆”、“花睡妆”、“海棠妆”等种种,奉为经典。
享乐日久,人心怠惰,渐渐便会追逐纸醉金迷,沉迷奢靡逐艳。而日渐庞大的特权阶层队伍,享用着有限的国家资源,朝廷渐渐已觉得不堪重负,贵族阶层的腐朽衰落,同样影响着拱卫皇城的东西两路大营,京畿大军多年没有战事,战力日减还在其次,吃空额,掠民生,将官嬉乐,士兵怠慢。而在皇朝的各个边境,坐拥重兵的藩王们,却因为连连和边境各国作战,战力彪悍,军备日强,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是纳兰君让一直忧心的局势,他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布置,试图改革。然而贵族根系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别看平日散漫无事,一旦触及他们根本利益,整个集团就会立即抱团,拼死反击。如此势力根深,盘踞多年,牵连整个朝局,谁能轻易掀动而不伤根本?
除非将藩王势力收归国有,但这同样也是火中取栗的艰难活计……
纳兰君让的思绪一闪而过,微微垂脸,掩了皱眉的表情入座——他一向讨厌燕京贵族这种不男不女的装束风气,所以从不参与他们的游乐,今天完全是听武威世子说找到神眼女子,才纡尊降贵忍受一番。
皇太孙地位尊贵,自然是首座,众人按序入座,目光都忍不住好奇地在君珂身上溜啊溜——传闻里皇太孙不近女色,崇仁宫连个丫鬟都没有,说是女主人入宫再配丫鬟,今儿身边怎么多了个丫头?
等君珂满脸不情愿地站着纳兰君让身侧,众人眼色更怪异——皇太孙从不让人近他三尺之内,亲近护卫也不允许,这丫头怎么站这么近?
君珂早已将众人脸色看在眼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误会产生了,抬起手,随意拢拢头发,胳膊上锁链清脆地一响,众人脸色立即又变了变,看向纳兰君让的眼神趋向诡异——什么皇太孙不近女色?看不出来原来好的是这一口!
纳兰君让岿然不动,他人误解又如何?再怎么误解,不也不敢开口?不也得俯伏他脚下尘埃?这世间,绝对权力就是正确的道理,无须置辩。
只是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当着这许多人面,确实也不该再像在崇仁宫内一样,给这丫头太多面子,冷冷道:“你站开些。”
君珂挑挑眉,站开了些——你有病咧,刚才不是你用眼神示意我站近些的?
纳兰君让坐定,便先询问武威侯世子冯哲,“你所说的我要寻的人,现在何处?”
冯哲怔了怔,打了个哈哈,心想这要怎么回答?说实在他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啊。
当然故意欺瞒皇太孙他是万万不敢的,主要前阵子他和人打赌,赌谁能请到从不赴宴的皇太孙,赌金是西门水袖坊头牌舞娘柳咬咬,别的也罢了,柳咬咬天姿国色,腰肢柔软如绵,偏偏性情高傲,一个舞娘,给钱都不给你睡,燕京子弟自谓都是高贵风流人士,不提倡强买硬要,他肖想柳咬咬,却用尽手段不得佳人假以辞色,正急躁得要命,这个赌注如何不看重?但是如何请皇太孙,这难度只怕也不下于让柳咬咬自荐枕席,冯哲正在焦虑,忽然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冀北睿郡王写来的,武威侯府和冀北交情一向不错,因为安昌长公主是成王妃的闺蜜。睿郡王在信中传授了请到皇太孙的妙计,并告诉他,人不用愁,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
冯哲眼角对外面瞟了瞟,哪有纳兰述的影子,心中暗骂这小子不靠谱,到现在都不带人来,怎么向皇太孙交代?
没办法,只好先故作神秘,冯哲哈哈一笑,对纳兰君让躬躬身,“殿下,莫急,莫急,高人出场,总是要放在后面点以示尊重的,咱们先玩点别的,如何?”
纳兰君让掠眉,不置可否,皇祖父对这神眼奇人分外看重,他愿意给那女人一点面子。
其余人也听见两人对话,有人便笑道:“前不久听说陛下在找境内一名眼力通神的女子,整个燕京贵族都在议论,这谁呀,好大本事,竟然惊动天听。”
“我倒听说定湖那边有个女神医号称神眼的,不过等我府里派人去,说是人已经离开,不知去向何处。”有人叹息,“想要找到人博陛下一乐而不可得,算是我没福气。”
“也不知道怎么个神法。”有人笑,“得陛下如此看重。虽说没有明文发天下寻找,但燕京贵族都隐约知道了,看样子谁要先找到,便是一件大功哟。”
“听说是个貌丑的少年女子。”有人打趣,“常小公爷,你庆国公府玉堂金马,你常小公爷号称燕京十大美男,你府里备黄金车,玉琮马,美男小公爷亲自贴花榜相迎,还怕那神眼不闻信而来立即扑入你怀抱,这一件大功,可就落入你家了!”
那常小公爷常世凌长脸淡眉,向来相貌一般,却自诩美男,画了个“平烟眉”,几乎看不见几根毛。
说话的这位是永平公主的幼子,袭了骠骑将军封号的秦昱,素来和他不对付,一番话似褒实贬,常世凌却没听出来。
“呸。”他带点得意地啐一口,自认为姿态娇美,“那么个丑女,值当我宝马香车?”
“丑女怎么啦?人丑,好用就行,保不准陛下欢喜,赐了给你做夫人!”
“做妾我就要!一双神眼,给我看看我那些女人们争风吃醋的心。”
“不晓得眼睛神,其他地方神不神?”
“哈哈……”
公子哥儿们兴奋起来,渐渐便语气狎昵,越说越不成话。这些人从没真正将女人看在眼底,也不觉得背后嚼嚼舌根有什么不对,虽说明知当面见了那神医必得客客气气,但现在趁人家不在,占几句口头便宜也是好的。
吵杂的人声里,没有人注意到,一角的角落里有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那是君珂的衣袖,在微微震动,带动袖子里的锁链相击发出的声音。
君珂冷然注视着那群人,眼神也像雪地里拔出的针,尖锐,有力,狠狠四戳。
这群混账。
谁给了他们权利胡乱糟践别人?
该着人人赏一个大耳光!
手指在袖子里扣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三次之后,她垂下眼,恢复了平静。
急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纳兰君让并没有听见君珂袖底动静,听见也不会在意,他垂下眉,眼神里淡淡轻蔑,什么神眼看世情?什么上天降祥瑞?这都是不知内情的人胡猜。确实,一双神眼对皇朝是有大用,但也不至于如此推崇着急寻找,说到底,皇祖父想要找到她,只不过因为一段皇家秘辛罢了。
一段前朝帝王离奇死亡的历史,在当年曾祸延千家万户,被皇室用铁血手腕予以尘封,至今无人想起,但只有他知道,那块铁石般的阴影,依旧横亘在皇祖父的头顶,有生之年,不将当年那个秘密弄清楚,只怕皇祖父到死都不能安心。
纳兰君让猜测,皇祖父需要那双神眼,在最后合适的时机,进入先皇皇陵,查找隐藏在深处的秘密,但那样的皇族最高机密,怎么能允许外人参与得知?将来那双神眼的下场,可想而知。
但在这之前,皇祖父必然会给那人十足优遇,好让她死心塌地效力。
也算对得起她。
君珂和纳兰君让都很平静,有人却不肯。
屋顶上,戚真思被某人踢了一脚,一翻身站起来,撇撇嘴,招手唤过鲁海,低低嘱咐几句。
早已脸色难看的鲁海,眉开眼笑地跳下去,粗壮的个子,落地和一片树叶似的。
鲁海直奔酒楼的茅房,这家酒楼是燕京数一数二的高级酒楼,茅房自然也是美轮美奂,是靠着后墙建造的,三面都是带香气的紫檀木板,靠墙那边虽然是墙壁,为了美观,也贴了一层木板,因为后面就是墙,不怕走光,墙板是可抽取的,还做了很多隔断空隙。
鲁海快手快脚下了屋顶,直奔茅房,二话不说开始拆墙,他是尧羽卫里精通建筑技术的名手,拆个墙比嘘嘘还快,转眼搬出一堆废砖烂瓦,茅房的整个后墙已经没了。
然后他过街,和一个摆摊测字的先生买了一套纸笔,请他在一张大纸上写:“燕京最弱XX比试即将在XX街XX巷开始,请诸君留步耐心等候,稍后比试者将陆续上场,请诸君在竹筐里投石子,石子多者获胜。燕京最弱XX究竟是谁?让我们拭目以待!新星诞生,有你见证!”
鲁海口述,那测字先生写,一边写一边骇然抬头对他看,鲁海咧着大嘴微笑——前面一段是主子教的,不好玩,后面一段是小珂儿常有的怪话,还是怪话顺口。
纸卷写了十几份,鲁海给一群小孩儿一人发了一颗糖,让他们出去招贴,顺手又买了十几个小竹篮和一堆钉子,拎着直奔那茅房后墙,先将广告招贴了,然后一排钉上钉子挂上竹篮。
他这奇异的行事自然引起众人注意驻足,广告内容又特别惊悚,百姓们忍不住好奇指点谈笑观望,路过的不走了,别的地方的看见广告又赶紧奔了来,以至于这条原本僻静的巷子,渐渐围得里三圈外三圈。
鲁海大人物一般微笑招手,竖指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趴在后墙上等,不多时果然看见一个锦衣粉鬓的少年,摇摇晃晃奔来,习惯性看也不看一眼,仰头闭眼解裤放水。
鲁海等他一泻千里,在最不可能半途而废的那一瞬间,霍然拎起可以活动的后墙挡板!
“哗——”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百姓,本来以为是这个大个子耍人,正要骂人走路,霍然挡板拉开,一只鸟儿出墙来!
“哟呵,恁小!”
“这不是骠骑秦将军?看不出来,不够数嘛!”
那锦衣少年正沉迷放水舒坦之中,霍然觉得天光一亮,人声鼎沸,再一睁眼——
数百号人目光灼灼,齐聚某处,眼神如狼,笑容诡秘。
秦昱脑中发懵,只以为酒喝多在梦中,傻傻低头一看——
他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然后连裤子都来不及拉,霍然拉起袍子,拽着袍角,一阵风便卷出了茅房。
“啪。”鲁海将挡板放下,“各位,请开始投票。”
石子唰拉拉往属于秦昱的篮子里扔,鲁海露出猥琐的微笑,“各位,敬请期待下一位上场者——”
无论是鲁海还是制定计划的纳兰述戚真思,都一点不担心耍过人一次后下面没有人来——按照人的劣根性和泥潭共污心理,秦昱回去后肯定对这奇耻大辱只字不提,甚至会希望别人也遭遇和他一样的事,这样他的耻辱才不是他一人的耻辱,他的耻辱才有人可以分担,这和妓女希望所有人都破产卖身一个道理。
保不准他为了让大家都陷进这巨大的耻辱,还会拼命灌酒灌水什么的。
果然,没多久,2号来了。
“哗,这个大!”
尖叫。
“请投票!”
3号、4号……周而复始。
最后来的是常家小公爷,当他光彩亮相的时候,已经挤满巷子,人数是一开始十倍的百姓们,发出巨大的欢呼。
“冠军!冠军!”
“当仁不让!”
“众望所归!”
在常小公爷的尖叫声中,石子下雨般唰拉拉地投进了属于他的篮子里。
鲁海咧嘴大笑,“恭喜!”
确实要恭喜,因为从明天开始,什么事也没拔尖过的常小公爷,就要正式荣膺燕京第一弱鸡了。
“评比圆满结束。”鲁海放下挡板飞速砌墙,“下次有活动另行通知,谢谢大家积极参与,爱你们!”
百姓意犹未尽散去,兴奋之情未减——一个月之内,茶馆酒肆的话题注定将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往年占据热门头条的武举即将开始也不能。
逃过此劫的只有纳兰君让和冯哲,后者是纳兰述故意放水,看在他老妈的面子上;前者纳兰述虽然十分希望他参与,但也知道不太可能——皇太孙从不在外面任何场合上茅房,以至于燕京很多人猜测他是不是专门练过憋尿绝技。
这边人人丢丑,个个面青唇白魂不守舍回到席面,眼看着先去的同伴正襟危坐谈笑自如,心中不由大恨——你小子恶毒!竟然一句也不提醒,等着瞧!
所以说,纳兰述和他的尧羽卫,在正式到达燕京的第一天,就利用人性的弱点,在燕京贵族子弟阶层中,成功地撒下了仇恨的种子,在某种程度上还使某些原本就有心结的贵族矛盾激化至不可调和,间接地造成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燕京贵族阶层的无法团结。
所以说,人性是猥琐的,阴暗是无处不在的,只要利用得好,是可以无坚不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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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着巨大耻辱的燕京贵族子弟回到席上,一开始还魂不守舍,然而很快便从同伴回席时那惨然的脸色上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安慰,有些事也不想太介意了,没事,燕京最弱XX?有小常垫底呢!
慢慢便开始放开,吹拉弹唱样样来,燕京子弟好风流,人人都有一手玩中绝技,一开始还拘束着上头坐个铁面王纳兰君让,渐渐酒酣耳热,便闹得不休。
“这些玩意都腻了。”秦昱是第一个倒霉蛋,此刻见众人眼神看来都不善,心中也难免不安郁闷,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倒有个新玩意,不知可能博殿下和诸位一乐。”
纳兰君让早已发现众人神色不对,却又不能确定是什么事儿,看来看去,似乎都是出去上了趟茅房后,便神情有异,本已经不耐烦,此时心中一动,一边示意护卫去茅房查看,一边颔首道:“好。”
秦昱一笑,啪啪拍了两掌,应声进来一个女子,年纪不大,十七八左右,肥壮异于常人,五官倒和燕人相似,但显得紧凑扁平,一双微褐的小眼珠,转动起来光芒凶狠,头上扎了深绿头巾,身上只穿了红色紧身短褂,赤着粗壮的小腿,站在那里,呼吸起伏间肥肉一层层地颤。
众人都惊骇,燕朝女子少,所以对女性的美的要求就更趋于女性化,喜欢娇小苗条,眉目细柔的少女。再没见过如此肥胖粗壮的女人,顿时人人掩口皱眉,一副“此女太过粗蠢污我眼睛”神情。
“这是日桑国女子。”秦昱笑道,“当地风俗,以胖为美,以力为尊,喜好一种叫做‘力扑’的游戏,以自身武力和重量将对手击败,虽然野蛮粗俗,但也挺有意思,尤其一堆女子,只穿少量衣衫,翻滚纠缠在一起……”他嘿嘿一笑,住了口。
众人眼睛都亮了亮,纷纷道:“有趣。”正好燕京贵族出行,都有带美婢的习惯,一为炫耀,二为摆架子,于是都回头笑顾自己的婢子,道:“美人们,可愿下场一试?”
那些婢子名为丫鬟,实则也多半是男主人通房丫头,只求承欢主子,哪里有什么顾忌,日常随着主子在各色风月场合也混惯了,都掩口娇笑,嘤咛答应。扭扭捏捏下了场,站在场中先是一阵风摆残荷般地低笑,莺莺燕燕,香气袭人,不像在力扑,倒像是进了戏院堂子。
等到节目开始,更是各种雷人,都脱了外衫去了长裙卷了裤管,一堆粉脂腻肉,白光晃眼,冲着那巨无霸似的女人,小猫挠痒似地扒腿扯臂,扑两下娇喘不休的、走两步香汗淋漓的、被碰着娇呼不断的、一堆衣衫不整姹紫嫣红的女子,被那个巨大的外夷女人抓着掂着揪着扯着,玩小鸡似地滚扑在一起,你的玉臂压着我的裸腿,我的香肩被你的簪子扯开,一时莺呼燕啼,翻翻滚滚,热闹得不堪。
纳兰君让皱起眉,君珂更是鄙视地转开脸——不怕丢人,怕丢人都不知道!
她按说也属于佣仆身份,只是众人碍着纳兰君让的身份,不敢提让她下场,君珂也不屑于和这群女子扑击在一起,只是看着那个肥女怎么都不顺眼,这不像是现代里,某个以生产变态闻名的岛国,最具其国家代表特色的某种“体育运动”吗?
这里朝代不同于那一世,也许也是个平行空间,也许也有那许多形形色色的国家,比如刚才那变态岛国,比如传说中最喜欢把别人家的传统风俗和名人都抢了来算它家的奇葩国家……
外表好说话,骨子里其实很愤青很爱国的君珂,没法对这样的造型产生好感,正要嫌弃地离远点,忽然看见那肥女,蓦然发力将所有蚍蜉撼树一般的女子都推倒,然后在一地求饶娇呼里哈哈大笑,用生硬的汉语道:“燕人,燕女,弱的!”
众人也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君珂转过去的头,霍然转了回来。
一霎间仿佛听见很多年前,国弱众人欺的时代,那句著名的“东亚病夫!”
横悬国人头顶上的耻辱,多年后在另一个时空,居然被再次重演。而那个时代还有霍元甲挺身而出,一拳击破矮子民族的虚弱的骄傲;这个时代,却只有一群涂脂抹粉的所谓贵族,毫不知耻地捧场傻笑!
君珂对这个朝代并无归属感和热爱,但无论如何,这是汉人,容不得被异族轻藐!
砰然一声闷响,君珂还以为是自己怒极发出声响,再一回头,才发现是纳兰君让,突然掀翻了桌案。
少年皇太孙一改平日岿然不动的面瘫神情,脸色铁青,狠狠环顾那群大笑的王孙,众人接触到他的目光,笑声戛然而止,只是脸上的表情还调整不过来,一时半边脸笑半边脸扯正,滑稽如哭的神情。
“雕虫小技而已!”蓦然少女声音清脆,打破这一刻尴尬的寂静,众人回头,正见君珂冷笑步出。
“燕人弱?燕女弱?”她站在场边,扬眉直视那肥女,“你见过几个燕人?你打过几个燕女?你看见的是这个国家最不争气的那群人,你打倒的是最没骨气的那些女子,真正的燕人,燕女,你以为凭你这一身肥肉,就能击倒?”
“你这臭丫头说什么呢……”常世凌霍然站起,“你敢说我们……”
“闭嘴!”
一声断喝惊得常世凌颤了颤,回头看见纳兰君让正冷冷盯着他,皇太孙怒色已去,然而眼神里的森然,比刚才的怒色更令人心惊,常世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对纳兰君让躬了躬,悻悻坐下。
君珂就好像没听见刚才常世凌的叱喝,将手腕上锁链慢慢绕来绕去。
“我是燕女中最弱的那批人中的一个,排名第十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位。只比刚才那批女人好一点点。”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师傅也是女人,排名第一位。不过杀鸡焉用牛刀?我这个十万八千九百八十八名,今儿就足够让你明白,燕女不可欺!”
屋顶上戚真思满意地双手捧心,哦,这个徒弟没白收……
那肥女半懂不懂地听着,讥讽一笑。
“燕人,吹大气的,一根手指,倒的。”
“少废话咧,看谁的手指真粗不就行了。”君珂上前,纳兰君让忽然道:“等等。”
他招手示意君珂过来,捋起她的袖子,打开了那锁链。
锁链戴久了,微微压出点红印,纳兰君让盯着那雪白肌肤上刺眼的微红,眼神突然颤了颤。
君珂倒没察觉,依旧彬彬有礼,不动声色收回手。“谢谢。”
纳兰君让看着那纤细精致的手腕从掌心抽出,像一截久盼的月光离开深渊,眼神沉黯,一瞬间有句话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多年来的骄傲和习惯,终于让那话止在了咽喉。
随即他道:“去吧。”
君珂上前,把裙子扎扎,袖子拢拢,扎起头发,一边道:“诸位贵人,我不是太孙殿下佣仆,今日下场,只为教训妄自尊大异国奴,非为替各位取乐。”
这话一出,众人又愣了愣,没想到这姑娘在这场合,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目光齐齐望向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沉默一瞬,道:“是,所以你不白出力气,今日你若赢了,可以向在座诸位,随意要一个彩头。”
众人急忙应是,君珂随意笑笑,上前,那肥女道:“衣服,没脱的。”
“在你日桑国,要遵从你日桑国的规矩。”君珂淡淡道,“在我燕朝,自然要遵从我燕朝规矩,我燕朝女子搏斗,以力胜人,不需要以肉压人。”
肥女似懂非懂,那些半裸的婢子们,都红了脸,悄悄拣了自己衣服下去,君珂静静站着,渊停岳峙,气度庄严,俨然大师风范,那肥女不敢再小看,按照“力扑”规矩,双手前并弯下腰去。
君珂突然一脚飞踢,踢在那肥女额头,“起来!”
那肥女正在施礼,不防被君珂一脚踢在额头,踢得下巴向后一仰站直,瞪大眼睛,怒道:“武道精神,没有!偷袭!伤我!叫什么本事!”
骂完了一摸额头,没见血,也没疼痛,君珂用的是巧劲,只让她借势抬头,根本不会造成伤痕,那肥女摸了又摸,不好再说君珂伤人,只连声骂:“偷袭!偷袭!”
“虽说是女子搏击游戏,但也算武士相斗,怎好在别人施礼之时出手?没的叫异邦人笑我大燕行事鄙陋!”常世凌抓到机会,立即冷嘲热讽。
君珂看也不看他一眼,下巴一扬,只向着那肥女。
“我不会拜你!所以我不让你拜我!”她冷冷道,“武士战前互为致礼,那是在人格平等的条件下。还应该双方都是遵循武道精神,意志高洁人士。否则便当不起对方这个礼!你学武之人,愿为异国之奴,博人筵间取乐,全无武道风骨;一着取胜,骄视自满,井底之蛙,妄自尊大,更无武者风范。你配我行礼?”
满堂静默,那些持杯低唱浅吟偎红倚翠粉面男子,都有点傻地抬起头来,注视堂中那娇小少女。那少女面容雪白,青衫微翠,眼神铮亮而不逼人,却自有凛然凌然之气,那些公子哥儿默默看着,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女伴,忽然便觉得她们似乎太柔腻无味了些。
屋顶上有人托着腮,笑意微微,还有人一脸鄙视地转过头去,眼神却亮光闪闪。
“好。”满室寂静里忽有人轻轻击掌,众人回头,却见是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太孙。
君珂一笑,目光熠熠,雍容自如,宗师风范。手一抬,“请!”
那肥女“嘿哟”一声,冲了过来。
君宗师凝立不动,衣袂飘飘,仙姿非凡,眼看那肥女山一般的身躯就要冲撞而来将她压成君扁扁,依旧面带微笑,在众人以为君宗师必然要在下一秒仙风道骨劈砍切抹,辗转腾挪,用无比精彩无比潇洒无比具有美感的武技将对方制服的时候,君珂突然出手!
她在那肥壮的山移动到自己面前近得不可再近的那一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肥女的脸!
那脸上肥肉颤颤,一抓便抓个牢实,君珂沉腕,甩手,压肘!
“嘿!”
肥女硬生生被君珂拉着脸皮向下一掼,她也算身经百战,几曾想到过这么个大师风范的“高手”竟然一出手就抓脸皮,出手比痞子还没个准数?猝不及防身子一个踉跄,君珂立即跃起,立掌如刀,劈落如电!
啪一下那一掌刀正击在颈后,轰然一声那肥女向前扑倒,满身肥肉落地如肉山倾落!
“啪啪啪。”
满堂酒杯也瞬间碎了一地。
人人一样造型——张大嘴,瞪大眼,目光呆滞,表情惊恐。
宗师风采,脸皮神招!
屋顶上一人猥琐窃笑——姑娘我教得好!出手论什么漂亮不漂亮合理不合理光明不光明?果决干脆,打倒就行!
那肥女被君珂抓脸神招一招掼倒,懵头懵脑站起来,大叫:“耍赖!不算!”
“无论是你们的规矩,还是我们的规矩,有说不许抓脸的么?”君珂冷笑,“既然你不服气,行,继续陪你,总要你服气为止。”
“嘿哟!”肥女红轰隆隆山似地撞过来,伸出比君珂大腿还粗的手臂抓向她的肩。
君珂屈指如钩,便如鹰隼坚硬的喙,闪电般一指叩在肥女鼻梁上!
“哇呀。”
鼻血狂喷如瀑,瞬间污了满脸,肥女向前一栽,君珂再次跃起,对准肥厚的后颈皮,一模一样的位置,立掌如刀,劈落如电!
轰一声肉山再倒。
君宗师勾着手指,衣袂飘飘微笑,对满脸愤恨半张脸血染抬头瞪她的肥女道,“不服气?再来!”
第三次。
君珂一巴掌煽落了肥女发髻,趁她视线不清拽着她向前一冲,再再次跃起,继续一模一样位置,劈落!
“轰。”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地板被倾倒的肉山一次次猛力震动,有的地方竟然已经震出缝隙,所有的汤菜酒水都被赶紧撤下,不然就会泼溅贵人们一身,楼下喝酒的都已经冲出楼外,以为地震了。
那肥女身重,向来以力气压人,君珂却是巧劲,一点内力不使,肥女一次比一次摔得重,爬起的速度一次比一次迟缓,第八次,终于倒在地上,肥腿拼命挣扎晃动,如一只巨龟误被翻身,始终挣扎不起。
君珂双手撑膝,在她身边大声喊:“一、二、二点五……九……十!”
“……输……输……”那肥女嘶哑地,举起一根手指,“……输。”
君珂一笑,一霎间光彩若明月,堂中人仰首相望,她在众人目光凝视中风度坦然。
不再看那肥女一眼,她缓步回纳兰君让身边,四面目光都带了几分敬意,却有个微哑的声音道:“这算什么本事?有一招正经的么?我堂堂大燕,和异邦武人武技相争,便当展现我大国武术泱泱风范,没的这样,赢了也是给咱们丢脸!”
说话的正是常世凌,众人有的附和,有的不以为然,纳兰君让皱起眉,正要说话,君珂突然回身,看了常世凌一眼。
她眼神平和,但内有精光灼灼,认真看人时,如金杵劈面,力道逼人。那公子哥儿本想摆出身份,傲然和她对望,然而坚持不过三秒,便败下阵来,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那是。”君珂等他转过头,才笑道,“我不过是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按说本不该不知自量出手,给各位看了笑话。”
她突然辞气谦抑,常世凌以为她终于害怕示弱,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其实堂堂大燕,和异邦武人,武技相争也是低了身份。”君珂理也不理他,继续道,“应当由常小公爷着霓裳裙、上飞燕妆、扫八字眉、涂血盆唇,、翘兰花指、扭水蛇腰,袅袅婷婷,婷婷袅袅,一步三扭,一扭三抖,对那异邦武人,敌国高手,扭一扭,哼一哼,唱一唱,那些武人高手,那些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各国的武学宗师们,自然虎躯一震,倒头下拜,望风披靡,一看就倒。”
“噗——”
满堂喷酒声。
众王孙公子听着这话,看看眉毛稀疏画得平直假硬、面庞发黄涂得粉白僵板,生就水蛇小细腰,偏又有一张突兀大嘴的常世凌,顿觉君珂一番话,描摹入骨,辛辣淋漓,当真再无妙笔可以形容常氏妙态,越看越像,越像越觉得乐不可支,拍掌打膝,笑得前仰后合。
“贱人!”常世凌是常家小公爷,正房嫡子,世袭爵位,常家在开国元勋中排第三,族中他的三叔,现在正任兵部尚书,一门煊赫,实职荣衔俱全,到哪托着捧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何况对方还是个平民?
“贱人!”他连声斥骂,气冲冲站起,直奔君珂而来,一边走一边捋袖,看样子是要赏君珂几巴掌,几位和他交好的公子哥,连同主人冯哲,则在大声斥责君珂放肆,还不速速赔礼。
燕朝阶级森严等级分明,君珂就算是皇太孙带来的,一看也是平民身份,一旦得罪贵族,便是皇太孙也不好太相护,众人都觉得,骂上几句,只要她赔罪,已经给足皇太孙面子,就算殿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斥责叫骂一片纷乱,君珂听也不听,回头,注视着纳兰君让,“殿下,你刚才说,只要我赢了,允许我要一个彩头。诸位当时也都应了的。”
纳兰君让一皱眉,还没回答,君珂已经一指常世凌,声音清凌凌逼入众人耳中,“我也没什么要求,就请这位善于昭显大国风范,风骨气度大燕第一的常小公爷,用他的神拳无敌兰花指,八步赶蝉水蛇腰,也摔一摔异邦武人,让她好好洗洗眼睛,看看我大燕男儿的风骚!”
“……”
常世凌蓦然跳起,尖声道:“你做梦!我杀了你——”便要冲上来,秦昱假惺惺将他一拦,道:“常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何等尊贵,怎么能和这么个低贱丫头当真——”又有人似笑非笑道:“或者常兄也可以试试,也许这丫头还真没说错——”还有人连连叹气,道:“唉,闹什么呢,还不看太孙的意思……”
一片纷扰,君珂听而不闻,她只是紧紧盯住纳兰君让,昨夜长谈,一路了解,她心目中这人虽然骄傲刚硬至不近人情,但内心自有原则,非这些涂脂抹粉靡靡娇柔的“男人”所能比,此刻所有辱骂讥嘲不过是过眼潮水,这个人的态度,才是她真正愿意关注。
纳兰君让,你可别让我失望!
她清亮的目光似一泓泉水,落在了纳兰君让眼神的渊薮,纳兰君让沉默望着她,心底却在叹息。
果然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尤其有血性,才入燕京,便竖大敌,是以为他一定会为她撑腰么?
这腰,是不能撑的。
他纳兰君让,不能为一个平民,触动特权阶层利益,不能因为一个平民,让人察觉到他对贵族的厌恶态度,最起码,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纳兰君让,不能让别人以为一个女人是他的软肋,因为这样对她,同样危险。
他纳兰君让,不能助长她的血性和勇气,让她误以为燕京居,很容易。以至于低估了燕京黑暗里吃人的血盆大口,最终不知收敛,葬送性命。
诸般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他慢慢转开目光。
君珂的眼神暗淡下去。
纳兰君让心中忽然一紧,那样突然的暗淡,像看见乍放的花朵瞬间摧折,令心尖一揪,疼痛细微却绵长。
然而他最终错开了眼,沉声道:“你这要求不妥了些,这样吧,你给常公爷赔个礼,他这般身份,自不会和你计较,我再另赏你金珠十串,以示对你力搏取胜的奖赏。”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露出惊异和悻悻之色——皇太孙实在太偏这个平民!常世凌尤其愤愤——这不是明摆着说,不允许他为此为难这贱人吗?
君珂眼神里最后的一点星火,渐渐灭了。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
共餐时的捉弄,小院里的误会,殿顶上的交心和解释,她相遇他不久,龃龉多于友好,然而从来都以为,她看见的是这个王朝除纳兰述以外的另一个内心清正的男子,虽然一个严正一个潇洒,但原则和操守,殊途同归。
如今事实证明,也不过富贵染缸里被染得不见本色的最大一匹。
是她可笑了,纳兰君让这样的身份,贵族利益的最大代表者,他的立场永远不会站在平民这一边,她凭什么以为他会不同?
还真以为人人都是纳兰述?
“君珂!”纳兰君让见她不动,语气也多了几分冷肃,“不要恃宠而骄!还不去给公爷赔情?”
恃宠而骄四个字一出口,不知怎的心里一跳,随即便见君珂霍然扭头,重重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满是鄙弃、不屑、轻视和嘲弄,一瞬间她微金湛然的眼光里竟然没有倒映上他的影子。
纳兰君让霍然住口,只觉嗓子干哑。
君珂吸一口气,垂下眼,她从来没指望谁撑腰,她敢于和这小公爷叫板,也是因为算准最起码现在,她是朝廷一心延请的奇人,就凭一个常家闲散爵位,看这常家公爷人品水准和人缘,也知道翻不出什么浪去。
她不怕树敌,因为她自来到这异世,处处退让还是被欺负,还是遍地敌人,她只要强大自己,再多敌人也无妨。
她怕的,不过是失望,是不能再信这世间真善美。
不过没关系,不过少一个觉得可以做朋友的人而已。
她扭头的姿势如此绝然,纳兰君让呼吸一紧,恍惚里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
心里一沉的同时也涌上几分恼怒——你竟如此不懂事!
君珂扭头,盘算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明自己的身份,狠狠煽这群混账一耳光,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目光下沉,这才发现,被她打倒的肥女,竟然到现在都没起来过。
君珂心中一跳,顿时觉得不好。
与此同时站到堂中的常世凌,后退时碰到肥女小山一般的身体,正无处发泄怒气,回身狠狠一踢,尖声骂:“在这挺什么尸!起来!”
这一踢肥女纹丝不动,常世凌低头绕着她的脸一看,骇然大叫:“死了!”
纳兰君让霍然坐直。
君珂脸色一变。
堂中王孙齐齐惊呼。
屋顶上的人神色疑惑,对视一眼。
“什么人死了?”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忽然听见一人快步而来,一路掀帘穿户,直奔内堂,一边走一边道,“秦昱我把肥奴借给你,你可得轻着点,伤了得赔我医药钱……咦肥奴你怎么躺在这里,快起来,挡住我路了……咦!”
她最后一声声音大变,而众人早已站起,轰然一声,齐齐道:
“正仪公主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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