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沈雪晴归宁期至。女婿朱庭玉念着是初次回门,老早吩咐下人张罗了许多礼物,其中不乏碧玉琉璃、锦绣绸缎、人参鹿茸、猪羊鸡雉、美酒甘浆等物。
周夫人这边也没闲着,一早拟了菜单,吩咐厨房照做,又破天荒地梳了个元宝髻,套上一身玫瑰紫二色银线小袄,外搭盘金彩绣石青妆缎对襟褙子,喜气洋洋地坐等女婿上门。
及至辰时,门子那边才往里头送消息,说姑爷领着大小姐回府了。周夫人迫不及待,等不及沈稼夫来找自己,匆匆抓了件深褐色大斗篷披上,慌里慌张地跑到紫薇斋去。
沈稼君却是天生慢性子,又兼长年累月身体欠安,总也提不起多大精神周旋,此刻见周夫人又喜又急地进了房里,一边在自己耳边聒噪,一边回回去去地踱步,弄得自己没心思给画作涂色,就忍不住道:“不过是姑爷领着闺女回门而已,何至于紧张成这样子?”
周夫人满眼不解地瞥了他一眼,暗骂当爹的不心疼女儿,然后气囔囔坐到红木梳背椅里,怼道:“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都听说闺女回门了,还有闲情雅致躲在这儿作画?”
“那以夫人之见,我该怎样?”沈稼君安闲地低下头来,又稳稳当当提住暖壶壶把儿,翼翼小心浇在甜白釉漆碟里,拿毛笔沾了些红料,点在水墨出来的梅花花瓣上。
染了色的水墨画顿时鲜明起来,朵朵梅花惟妙惟肖。沈稼君安心乐意,不禁笑道:“他们是晚辈,咱们是长辈,尊卑有别,总不见得咱们要屈尊降贵,亲自出去迎接他们吧?”
周夫人虽晓得这道理,可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仍旧叹道:“话虽如此,可这是姑爷成婚后头一次登门,咱们躲在这儿说话,会不会让他觉得咱们不待见他?”
沈稼君半抬起头来,淡淡瞟了满眼焦虑的周夫人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涂色。
少顷,刘管家从外面飞奔进来,回禀姑爷朱庭玉已到客厅。
沈稼君也系恋女儿,不敢让姑爷多等候,慢慢就停下画笔,携周夫人到客厅相见。
双方晤面,沈稼君见女儿女婿恩爱异常,连站着等候的功夫里也在窃窃私语,不知不觉端起架子来,一言不发地从女婿身边闪过去,然后慢条斯理地坐在首座。
抬起眼眸,沈稼君见女婿容止端详,锐气风发,因为顶风而来,身上沾了些寒气,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再细打量,又见他头戴回纹织锦暖帽,身穿天青色宝相花织金缎立领长袍,窄如玉蜂的细腰间系着牡丹福寿织锦镶玉带,玉带上挂着朱红色绣刘海撒钱香囊,香囊边悬着一块碧莹莹的玉佩,玉佩宛然麒麟样式。
“小婿拜见泰山泰水!”朱庭玉恭恭敬敬作揖。
沈雪晴亦夫唱妇随,慢慢悠悠凑到爹娘面前,俯身行礼:“女儿见过爹、娘!”
周夫人横眼看去,但见沈雪茹肌肤赛雪,脸颊红润,头上梳着惊鹄髻,发髻前压着白银蝴蝶押发,髻边斜插两只镶宝石凤蝶戏双花鎏金银簪,发髻后悬着鎏金穿花戏珠金步摇;上穿碧青色绣缠枝花鸟缂丝褂,下裹玉色刺绣桂花银镶边百褶裙,外套青莲色苏绣灵花吐蕙对襟褙子,另披着一件品绿色杭绣缠枝牡丹大斗篷,端得富贵华丽,雍容不凡。
“好!好!快坐下!快坐下说话!”周夫人喜得从座上下来,一面拉着女儿坐到自己右下手位置,一面又暗示女婿朱庭玉,快快坐到沈稼君右下手边的黄花梨交椅上去。
沈稼君原想挫一挫女婿的锐气,可眼见夫人破了自己的计划,只能干咳几声,面向朱庭玉问道:“听说你年已弱冠,至今还没有正经差事,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呀?”
朱庭玉慌得站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岳父大人,小婿才识浅薄,虽然读书有年,可至今为止,仅仅上过杏榜而已!”
“光咱们江南一带,每逢秋闱之时,参考生员就达万数,所以,这举人也非轻而易举可得!”沈稼君徐徐说着,“既然你已经中举,缘何不去投身仕途,思图升官加禄呢?”
“家父与江宁织造有旧,小婿原想借这条路获得汲引,可家父听说我的企图后,顾虑我做事鲁莽,不善圆通,担心我言行不慎,将来得罪了什么官员,招致满门获罪的下场!”朱庭玉有条不紊地说着,“不过,请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并非短志,虽则今时今日无官无职,可等明年开春,小婿一定加倍努力,争取他年榜上有名,不辜负岳父大人的期望!”
沈稼君见女婿说得有板有眼,默默笑道:“你能心存志气,奋发向上,老夫甚是宽慰,也不枉老夫将女儿许给你!”
朱庭玉见老丈人面带喜色,微笑着低下头去。
旁边的周夫人宝贝女婿,又见沈稼夫一上来就拔树寻根地问问题,弄得女婿心里忐忑不已,就连气带怪道:“偏您事多,女婿头一遭回门拜见,哪就有那么多话问?近来天冷,您若是还有话问,不妨挪到暖阁去,那边可比这边暖和多了!”
沈稼君白了周夫人一眼,道:“咱们算是见过他们了,可老太太那边还没去请安!虽说老太太宽慈和善,不会计较晚辈不懂规矩,可咱们为人父母,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周夫人连连点头:“是啊,老太太最心疼晴丫头,今天,晴丫头归宁,合该过去磕头请安!既如此,咱们也别坐在这儿了,干脆一道过去罢,也省得女婿见了生人腼腆!”
朱庭玉听说还有人见,心里把持不定,偷偷朝妻子看了一眼。沈雪晴知他所想,眼神示意他不要担心,只管有样学样即可,转而挽了周夫人的胳膊,有说有笑朝后院去。
到沈母那边时,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朱庭玉以前只见过沈稼公、沈稼夫以及沈衡几个平辈,所以独独向几人投去友善的目光,而后缓步走到沈母面前,领着沈雪晴鞠躬行礼。
沈母年纪大了,今见长孙女长孙女婿亲爱和睦,不由喜上眉梢道:“早起还惦记你们夫妻俩能不能来呢,这会子看见你们,心里头又喜又爱,简直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罢了,多余的话,老身也不必说,只是得叮嘱一句,你们到底年轻,许多事,不光要听从家长的安排,更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沈母特特瞟了朱庭玉一眼,道:“晴丫头既跟了你,你必得善待她,不能让她受苦受累,不能让她挨打挨骂,不然,老身头一个饶不了你!”
朱庭玉听了这恐吓的话,瞬间塌了塌肩膀。
沈雪晴眼明嘴快,笑道:“老祖宗别吓唬他了,他这人心眼实,不似那些八面玲珑的人会讨巧,有些话,他心里是存着的,只是苦于嘴笨说不出口,老祖宗尽管放心,他待我极好!”
眼看沈雪晴双颊绯红,羞得不敢抬头看人,不由讥笑道:“哎呀,怪不得人说女大不中留,这才在朱府过了三日,不光人跟着去了,连心也一并成了人家的了!”
沈雪晴听了这话,立即羞得面红耳赤,连朱庭玉也觉得露骨,忍不住低下头去。
吴夫人见两人十分腼腆,偷偷笑了一笑,然后才对着沈母说:“老太太已见过了孙女婿,可我们还没跟姑爷说过话呢,老太太倒是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吧!”
“瞧瞧,你二伯母急了,快去给他们行个礼吧!”沈母笑着指向吴夫人,眼睛一眯,继续道:“不过这礼也不是白行的,你们头一遭见侄女婿,也该给见面礼呀!”
“老太太放心吧,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不懂这些规矩?”吴夫人笑声婉转,“不瞒大家,这见面礼,我前天就备下了,只是咱们这儿的规矩,闺女出嫁后三日才能归宁,我啊,倒是想提前见侄女婿,可哪能呢?”
沈母心里正愉悦着,听了吴夫人这讨俏的言语,忍不住啐了一口:“花言巧语,净会哄骗晚辈,没得失了身份!”
吴夫人淡淡一笑,瞥见男人沈稼公不开心了,这才端正了坐姿,安安心心等朱庭玉上前问好。
沈雪晴了解吴夫人的秉性,一把挽着丈夫的胳膊,近前问安:“侄女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朱庭玉愣了愣,也随声喊道:“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沈稼公抬起细长眼来,仔细打量了朱庭玉几眼,因见其挺拔俊秀,气度潇洒,就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听闻你祖上出过好几位翰林,自己又是举人出身,不知你可有上进之心?”
朱庭玉抱了抱拳,赶紧回:“承蒙天恩祖德,朱府才能久盛不衰,家父也常教导我们,胸无抱负,只能坐吃山空,立志奋发,才可永延福德!晚辈不才,长盼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沈稼公欣赏地看了朱庭玉几眼,然后瞪了瞪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最后才示意吴夫人恩赐见面礼。
吴夫人冲着侄女侄女婿颔首微笑,右手一挥,秋香、秋菊已然端着托盘出列。
沈雪晴见状,赶紧吩咐芙蓉、芙蕖去接,芙蓉、芙蕖接下后,又特意送到朱庭玉夫妇跟前过目。
沈雪晴百伶百俐,眼见最近的托盘里放了几匹苏绣几盒首饰并一对水晶手串,另一个托盘里放了荷包和文魁星,连忙提起裙子再行叩拜,道:“多谢二伯父、二伯母厚爱!”
“我们不过一点小心意,归根结底,还是希望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这才是不辜负我们!”吴夫人笑得蔼然可亲,难得有了做长辈的模样,“你三伯母已经眼巴巴望了你们许久,快去对面给她问安吧!”
朱庭玉与沈雪晴听得一清二楚,微微低头,将身子右旋一百八十度,正对着沈稼夫以及陈氏行礼、问好:“侄女拜见三伯父,三伯母!”“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陈氏满面堆笑,忙下来扶起沈雪晴,“好孩子,你也算我半个女儿了,不必如此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