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柏不敢想,几步冲到城楼正中,立着燕北军“慕”字大旗的地方,那面千创百孔的旗帜,如今是被若干英勇的燕北军士兵的尸体支撑着,在安州城楼上屹立不倒。
慕云柏扔下手中的长枪,伸手去将尸体一具一具地翻过。
他正惴惴不安地翻着、找着,却忽听身后一个略带哽咽的声音:“相公……”
慕云柏有些不敢相信地愣了片刻,随即一跃而起,将身后的人死死抱在怀里,沙哑哽咽道:“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在自家相公的怀抱里,苦苦支撑了数日的英娘终于支持不住,大哭了出来:“可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都想好了,身为慕家媳妇纪家女,要死也得死在沙场上,多杀几个倭国鬼子……可我实在舍不得你,舍不得骏儿……相公,你说我是不是妇人之仁,真的很没用……”
慕云柏伸手去拭英娘脸上的泪,柔声安慰:“你已然做得很好,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家娘子是当世第一巾帼英雄,无人能比。”
待英娘渐渐平复下心绪,慕云柏问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刀武士为何会陷在瓮城之内?”
他提及此事,英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苏柒这个混蛋!”骂完,却又惊惶地四处张望,“苏柒……苏柒人呢?!”
看到卧房中倚靠在床榻上的苏柒,英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便要算算账,“苏柒你这混账丫头,竟敢偷袭我,还把老娘在屋里锁了整整两日!你……”
英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苏柒的鼻子便骂,骂了两句却发现,苏柒有点不对劲。
任她如何骂她唤她,苏柒都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她……这是怎么了?”英娘问守在一旁的采莲。
“我也不知道啊!”采莲亦是忧心忡忡,“自今早被五爷带回来,她便是这个样子,魔障了似的不说话也不动,谁也喊不应!”
英娘望着苏柒耳后那道寸余长的伤口,虽上了药却犹在殷殷渗着血,忽然觉得一阵催心彻骨的难过。
苏柒的计划,她是清楚的,这丫头已然抱定了死志,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安州城的平安。
今晨的瓮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无从知晓。但苏柒定然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和地狱般的痛苦,那双昔日清澈如水、活泼灵动的明眸,如今竟枯槁如朽木,没有半分光彩。
英娘由衷地敬佩她,更心痛她,在她身旁坐下来,抚着苏柒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和而坚定地道:“没事了,金刀武士死在慕云梅火铳下,慕云柏已率援军杀退了倭军,安州城,平安了。”
就在英娘说完“安州城,平安了”几个字后,只见苏柒黯淡的眼眸微微一动,仿佛这才看见了身边的英娘,干涸发白的嘴唇轻启,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安州城……守住了?”
“守住了!”英娘握住苏柒冰凉的右手,一旁采莲亦握住她的左手,三女将手牢牢握在一起,英娘激动哽咽道,“我们,居然做到了!”
采莲忍不住喜极而泣,苏柒却似依旧在魔障中,担忧问道:“敌军,会不会去而复来?”
“怕他作甚!”英娘此时有满满的底气,“老五回来了,慕云柏也回来了,倭军若再敢来犯,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五爷、二爷都回来了……”苏柒喃喃念叨,“王爷呢?慕云松呢?他可是也回来了?”
英娘为难地与采莲对视一眼,尴尬道:“王爷他……如今犹在开城前线。你知道,他身为三军统帅,总有些身不由己……”
她话未说完,便见苏柒眼眸中刚刚亮起的一点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定定地愣神许久,方道:“我知道了,我只是累了,想要睡一睡,你们都回罢。”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令英娘和采莲着实的放心不下,采莲刚要自告奋勇留下陪她,苏柒却已脸朝里躺了下去,再不理人。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冬日的暖阳洒下金色的光辉,抚慰着被战火荼毒了多日的安州城。
安州城楼上殷殷血迹犹在,然城内已是一片难得的歌舞升平景象。
安州城百姓自发聚集在燕北军驻地大营门口,送来了吃食、药材和烧酒,连高丽国王亦亲自出面,感谢慕云梅将军誓死守城御敌、保卫高丽百姓的壮举。
但慕云梅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功绩和感谢,其实与他毫无关系。
他曾住过的那个小院儿里,阳光依旧透过高大的杨树洒下来,只是坐在树下,望着白菜帮子发愣的人,换成了苏柒。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尖尖的下颌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的大,只是那双如泉水般灵动的眼眸,如今仿佛被万年不化的寒冰冻结,再无半分生气。
她这颓然的样子,看得慕云梅又是一阵愧疚和心疼,忍不住近前再劝她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我大哥此时心里必然也不好过,很不能插翅飞回来。但为将帅者就是如此,在战争面前连命都顾不得,更罔提感情。”他干巴巴地劝了几句,见苏柒依旧毫无反应,不由叹道,“你若心里不痛快,索性骂我几句、打我一顿出出气,莫要憋坏了自己。”
他说了许久,苏柒方回了一句:“五爷不必担忧,我没事的。”
人都要傻了,还没事?慕云梅刚要开口,却听苏柒又道:“如今安州城百废待兴,五爷定然有许多事要忙,且自忙去,不必担心我。”
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慕云梅只得叮咛几句便告辞而去,采莲等在门口,将一杯热参茶递到慕云梅手里,问道:“你觉得苏柒如何?”
慕云梅饮了一口,摇头道:“不好。”
采莲听了愈发担忧:“她往日里那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丫头,怎么突然就魔障了一般……五爷,那日瓮城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慕云梅放下杯子,望了望眼前的姑娘:他不愿告诉她,苏柒曾豁出命去刺杀敌将,不愿告诉她杨德胜的惨死,以及金刀武士在漫天火光下化作一堆肉糜……
这个纯真善良又胆小的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让他想要好好呵护着,不让她恐惧,不让她担忧,不让她难过。
“那日战斗惨烈,苏柒又从未见过那般血雨腥风的场面,是被吓着了,或许过些时日就好了。”慕云梅对采莲道,自然而然地抬手替她理顺了额角的一缕头发,“只是辛苦了你,刚照顾完我,又要照顾她。”
采莲被他这亲昵的举动惹得绯红了脸,垂眸呢喃道:“我不觉的辛苦。”
慕云梅便柔和笑道:“还不辛苦,这些日子看你也瘦了一圈。待回到广宁,我带你去西山打猎,捉几只山鸡野兔炖来吃,味道鲜美且最是滋补。”
采莲一双月牙般的眼眸笑得明媚:“我记下了,五爷可要说话算话。”
他二人的言语顺着晨风,丝丝缕缕地传进苏柒的耳中,她觉得,自己应深感欣慰。
眼见慕五爷待采莲不同于往日,眼见慕二爷与英娘夫妇英姿飒爽地并肩巡城,似乎在历经了生死之后,他们都有所感悟,更加珍惜眼前人。
可她呢,方才面对慕五爷,她也只能说一句“我没事的”。
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没事,一觉醒来,便把昨日那些惊心动魄的恐惧统统忘了。
可惜,她根本无法安睡,一闭上眼,金刀武士那鬼魅般的双眼、杨德胜失了头颅却兀自屹立的身躯便在她眼前不断地浮现,伴着一片恐怖的腥红血色,挥之不去。
她怕极了,想要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身边的人,偏偏身畔空空如也,那个能够给她抚慰和安稳的温暖怀抱,此刻正远在千里之外。
深深夜色中,她将自己包裹在棉被里瑟瑟发抖,死咬着嘴唇低声啜泣,却又怕被人听见。
这里的每个人都背负了太多,已然太辛苦、太沉重,她实在不愿再因为自己,让他们担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但梦魇依旧不放过她:梦境中,她置身一个似曾相识的庭院,周围皆是烈火、杀伐和鲜血,她依稀觉得自己正被人拖着拼命往外跑,却又挣扎着不愿离开,口中惶恐大喊:“娘!娘!!”
在她的凄厉呼唤中,便见一中年美妇跌跌撞撞地冲她跑来,她头发凌乱,雪白的长裙上溅着斑斑血迹,一双美眸中满是恐惧与绝望。
苏柒觉得自己小兽般挣扎着,发疯般地想要朝那妇人冲去,想要投入她的怀抱,偏偏被她千万遍唤作“娘”的妇人,却在她近在咫尺的刹那一把将她推远,口中喊着:“孩子!快走啊!”
她不甘心,又要冲那妇人跑过去,无奈却被人死死拽着,拼命往反方向拖,就在此时,她看见一身着燕北军服色的狰狞汉子提刀赶来,口中暴喝着:“余孽休走!”
此刻,那看似柔弱的妇人,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是挺身朝那狰狞军汉扑了上去!
但她岂会是那军汉的对手,被一脚踹在胸口,蓦地喷出一口血,重重倒在了地上,却又咬牙匍匐向前,伸手抱住了那军汉的双腿!
军汉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咆哮,手中长刀扬起,重重向妇人后颈斩去!
苏柒感觉自己要疯了,拼命想要冲出树丛去救那妇人,无奈被人从背后紧紧揽着,又死死捂住了嘴,只在喉咙里发出一串绝望的呜咽之声。
腥红灼热的血飚出,溅上了她的双眼,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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