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了片刻,想到如今房内只有江雪一人在,便推门走了进去。
江雪正神色黯淡地对着桌上的油灯出神,见苏柒深夜前来颇觉意外,赶忙起身,“苏姑娘怎么来了?”
“江府门槛高,我白日里进不来,只好夜里来当梁上君子了。”苏柒自嘲道。
江雪便请她坐下,自去斟了茶来,苏柒敏锐察觉到江雪对她有几分防备之意,却故作不知:“江小姐昨日受了惊吓,如今可好些了?”
江雪垂眸道:“并无大碍。”
苏柒索性直入主题:“昨日那场大风,旁人不知,我却看得真切,是那妖物使出的障眼法,它欲带你走,对不对?”
听闻此言,江雪惶恐地望了苏柒一眼,又垂眸哀哀道:“你昨日便不该救我,让他将我带走一了百了,总好过无辜之人受累。”
她这一副自暴自弃的态度,令苏柒心头火起,蹙眉道:“江小姐说得什么话!你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就这么被妖怪带走了,你爹娘要多么痛心?你让他们今后如何好好活下去?!”
她这话似乎句句戳到江雪心里,说得她顿时红了眼眶。
苏柒见她受触动,赶紧乘胜追击:“如今江小姐可愿意告诉我,那纠缠你的究竟是个什么妖?你将来龙去脉据实以高,我才能想法子帮你!”
她自以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熟料江雪低头拭了几滴清泪之后,却摆出个毅然决然态:“苏姑娘,恕我当真不能说。”
嘿你……苏柒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指着油盐不进的江雪颤了颤,自觉当真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告辞。
“苏姑娘,”江雪在身后哀哀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我已身陷其中无法回头,实在不想牵连更多人无辜受累,望你海涵。”
苏柒长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两颗蜜蜡药丸搁在桌上:“此乃苏禾香圆,日服一粒能使妖气不渗入体内,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江小姐好自为之。”
苏柒自觉今夜这一番煞费苦心,毫无成就感可言,连跃下院墙都带着几分垂头丧气,毫无潇洒。
“这江小姐有病吧?!”黄四娘一路叨叨着直接穿墙而出,“明明自己深陷危难,有人递来跟救命稻草偏偏还不要!”她摇头啧啧,“年纪轻轻竟是个痴傻的,真是……啊!”
她话未说完忽然惊叫一声,苏柒闻讯回头,但见一股黑气凝结,如凌厉箭矢般,从黄四娘虚幻的身体中一贯而过,虽说不能伤了女鬼,但感觉想必不太好。
偏偏这黑色妖气十分熟悉,苏柒当即大喝一声:“妖孽!哪里跑!”拔脚便追了上去。
那黑气穿过黄四娘,再度凝结成形,化做个硕大的黑翼状,暗夜蝙蝠般朝苏柒扑来!
幸而苏柒夜探江府早有准备,拔出玉剑迎着那黑蝙蝠刺去。那妖见识过这上古神器的厉害,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长啸,折身向远处遁去。
好容易逮到了妖,苏柒岂肯轻易放它逃走,发足狂奔便追了上去。
那妖想要甩脱苏柒,绕过许多条僻静街巷,在拐过一道弯之后蓦然不见了踪影。
苏柒在一扇斑驳大门前停下脚步,手撑膝盖低头大口喘气,身后黄四娘慌慌张张地跟过来:“妖呢?”
“跟丢了!”
“可惜老娘还要找他报仇呢!”黄四娘煞有介事地撸袖子,“下次别让老娘撞见他,否则有他好看!话说……”她飞高些,将那斑驳大门打量一番,“这什么地方?如此重的阴气!”
经她一提点,苏柒抬眸将大门望了两眼,见那木门上黑漆斑驳脱落,密布着绿藓蜘蛛网,显然是座荒置已久的院子。
苏柒伸手将那大门推了推,见被一把生了锈的黄铜大锁锁着,于是绕道几步,屏息提气,三两下攀上了院墙。
“干嘛?”黄四娘不解,“你又不是鬼,作何对阴气感兴趣?”
苏柒白她一眼:“这院子里不但有阴气,还有妖气!”
“你的意思是,方才那妖藏匿在这院子里?”
“十有八九。”苏柒从院墙上一跃而下,踩在一堆软绵的枯枝落叶上,发出“咯吱”的一声轻响,又荡起一片尘土。
她被那尘土惹得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在寂静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惹得树上几只乌鸦惊起,院子里几只野猫耗子疾蹿而过,一片鸡飞狗跳的慌乱。
“看来,这院子是许久没人来过了。”苏柒将玉剑握在掌心,一步步向院落中央行去。
这院子极大,亭台楼阁、池塘水榭一应俱全,当年应是个大户人家,可惜如今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每走一步都能带起一片焦霉气息,还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院子,应是着过一场大火。”苏柒对跟在她身后的黄四娘道。
“还烧死过不少人……”黄四娘纠扯着衣摆,怯怯地四处打量,“不然何至于这样重的阴气,不知暗藏着多少鬼魅邪祟,连鬼都害怕……”
苏柒无奈地白她一眼:“你一个女鬼还怕鬼?”
“人还怕恶人呢,鬼自然也怕厉鬼。”黄四娘不甘心地反驳,“尤其是我这种花容月貌的女鬼,万一遇上个色鬼……哎呀呀,简直后果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大不了郎情妾意配个冥婚,我刚好打发你们一道过奈何桥投胎去!”
“对哦!”黄四娘眼睛一亮,旋即想起自己如今的立场,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如今是有相公的人了,只想守着他百年之后,黄泉路上一起走。”又飘到苏柒面前,谄媚道,“哎,你得空了提点提点我家相公,世人皆辛苦,人间不值得,让他早死早投胎啊!”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深觉对不起无辜的慕五爷。
说话间,一人一鬼通过一条烧得漆黑斑驳的石廊,进了二进院,依稀可见庭院中被烧塌的葡萄藤架,下面还有个断了绳索的秋千。
看来是家眷住的地方了。苏柒感觉脚底被什么硌了一下,弯腰捡起来,是块烧焦了一半的木头,形状却似个青龙偃月刀样子。
她正将那木头刀举到月光下打算仔细研究一番,忽听黄四娘喊道:“你腰里!什么东西在发光?”
苏柒心中一凛,本以为是玄鸟玉感知到了邪祟之物,待低头一看又不是。
她疑惑地将手伸进荷包,将发着莹莹白光的东西摸出来,竟是张浦给她留下的那颗菩提子。
她将那颗菩提子捧在掌心,感受到它忽明忽灭,仿佛在传达着某种迫切的情绪,忽然,菩提子的亮光骤然增大,如同一盏明灯般,让苏柒瞬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间烧得不成样子的卧房,门窗烧掉了大半,仅存的亦是歪歪斜斜地挂着,皴裂的墙角爬满青苔,其状不胜凄凉。
偏偏在菩提子的一片白光中,她看到了这屋子曾经雅致整洁的模样。
庭前有桂树,窗下几株兰,半敞的窗棂内,丁香紫的纱帘迎风微摆,帘角上缀着的小小银铃便发出叮铃悦耳的轻响。
这家曾经的女主人,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苏柒暗想。
随着银铃拨动,屋内传来孩童清脆的“咯咯”笑声,那笑声从窗口一路飘到门旁,便见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小女孩儿从门里跑了出来。
明明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偏做个男孩儿打扮,着一身水青色的轻纱练功服,用白色的宽布带子高高束了腰,勾勒出窄窄挺拔的身条儿,犹如春天里一株向阳生长的小柳树。
她穿着青色绣花软缎面儿的练功鞋,一双小脚丫跨出门来撒腿便跑。腰带上扎着条鲜艳的鹅黄色汗巾子,随着她起伏的身形飘摇,好似添了一条娇俏的尾巴。
便听她身后,屋门口传来个焦急的声音:“小姑奶奶,莫要跑那么快!仔细绊倒磕了!”
女孩儿边跑边答:“大哥叫我卯时三刻演武场点兵,迟了要军法处置呢!”
屋门口便现出个中年美貌妇人,一脸温和笑着道:“那是大少爷闲来无事跟你逗闷子呢,岂能当真?”
女孩儿转过头来,稚气的脸上一本正经:“军令如山!岂容儿戏?!哎呀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走了!”
中年妇人赶忙追了出去:“好歹束了头发再走啊!四姐儿!”
女孩儿边跑边洒下一串银铃般笑声,脑后的融融青丝一飘一荡,渐行渐远。
独留下苏柒,被那一声“四姐儿”惊得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若那女孩儿是四姐儿,方才那中年妇人,不就是阿箩?
她眨了眨眼,忽然想明白过来:只怕这座废弃已久的院子,就是阿箩当年做奶娘时供职的人家。菩提子在阿箩身上多年,留着阿箩的一些记忆,如今故地重游,便自然而然地将阿箩的记忆映了出来。
望着那一大一小追逐着渐渐模糊的身影,苏柒忽然觉得眼角有些酸。
那样天真烂漫的一个女孩儿,那样温柔贤淑的阿箩,曾经在这深深庭院里岁月静好着,熟料天道不仁、祸起萧墙,瞬间摧毁了她们所珍视的一切,又夺走了她们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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