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距离笼子大约有十步远。
救助站其他几个工作人员分散在笼子四周，最近的距离只有四五步。
每一次抓捕野猫行动之前，救助站都会踩点、收集野猫种群信息、分布情况。
我们救助站甚至单独辟出一间科室，招收数据分析专业的应届大学生，专门对流浪猫狗做大数据分析，制定、优化捕捉流浪猫狗的方案。
他们经验丰富，业务能力卓越。
且作为救助站，捕捉救助的流浪猫狗，对凌城的居住环境的提升也有显著的帮助，一度博得城市环境局的褒扬。
其口碑在凌城宠物各大论坛、行当里也跟着水涨船高。
不知多少苦求宠物而不得的人，在这里得到了宠物饲养的机会。
也有许多走丢宠物的人，千寻万找在这里与自家宠物抱头痛哭。
十多年的经营，在当前救助站多数处于惨淡运营甚至陷入舆论风波的行业环境里，能够将我们救助站做到几乎没有差评的地步，这多少都表明董振峰不是一个鲁莽的人。
何况他深知，宠物不会说话，他们真正救助的其实是人心。
自古以来，天下道理，不过人心二字。
董振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捏了捏眉心：
“这几年网络经常有爱猫爱狗人士对捉狗捕猫的人大肆讨伐，不知多少同行艰难维持着公益。我们救助站承蒙凌城人的抬举帮携，能维持至今，我深感庆幸。做这么多年，我却很少能够与真正愿意为了猫狗豁出性命的人交朋友。我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而且一定非常的执着。敢于与俗人做斗争，不怕世间的利益纠葛。是纯粹的人，是朴实的人，也是不计较自己得失的人。”
“董师傅……你……”王翠萍比较气愤周柠一而再再而三破坏小区安宁，但董振峰这番话像是在赞扬周柠的作为？这让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又觉着董师傅的确是爱护猫狗的人。
“王主任，这位大学生叫什么名字？”董振峰问道。
“周柠！凌城大学大三学生！”有人高声喊道。
周羽迪啐了那人一口，却已经拦不住了。
“周柠！好的，我董振峰很愿意与他做个朋友。这几只猫有他守护，肯定会比我们救助站要好的多，我那边猫狗多、又是三四只同一笼、环境也不如小居室整洁，我深感欣慰。所以，我今天就成人之美，将这几只猫的处置权交予周柠小哥，由他决定这几只猫的去留。哎……王主任，这样正直执着的大学生，祖国的花朵，可不能凋谢啊。”董振峰点着头，神情严肃认真，看着很像地方领导视察时的官装样。
“这……董师傅，别开玩笑了。这年轻人不懂事，别往心里去。凌城凡是有野猫野狗的地方，都有你们救助站工作人员的身影，你们一直战斗在给我们安静生活环境的第一线，经常受到猫狗的滋扰。我代表明华小区实在是对不起你们这次的辛苦。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帮忙，处理一下这几只猫吧。这几只都不是省油的灯，特别这只叫大黑山的大黑猫，更是这里的霸王。它一日在这里，这里没几天就会重新聚集一批流浪猫的。”王翠萍心里急得不行，她牵头组织了这次的清理野猫行动，可不能这么虎头蛇尾潦草结束。
董振峰坚定地摇了摇头，对自家员工招了招手：“救助站处理的是野猫野狗，人我们没有这个权利。还需要王主任多多费心才是。那我们就先走了。”
“那可是布偶猫啊！你们救助站舍得？”有人不信我们救助站能如此高风亮节，这般容易放弃。
“救助站里的猫狗，最终也还是要回归到人类的生存环境中作宠物的。既然有人愿意接下这个重担，我又何必夺人之美呢。各位，这布偶猫我们救助站是没有这个福分饲养了。至于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吧。”董振峰话音落下，在场除了昏昏欲睡的柠檬以外，所有人心头都漏跳了一拍。
他们的眼神唰一下子全部扎到了笼子前的周柠身。
那些眼神充满着炽烈，熔火一般恨不得烧开这个碍事的人身，钻到笼子里，将那只脏兮兮的布偶猫解救出来，从此为奴为婢，等着从它肚子里或者别的布偶猫肚子里，跳出一只又一只金元宝。
董振峰嘴角不易觉察地抹去了一丝笑意。
人心论足，就是一个贪字。
不管王翠萍左一句“对不住”、右一句“别走”，说得口干舌燥。
我们救助站的人在董振峰的带领下，连9号楼都没有停留，直接回到居委会附近，整理相关事宜，准备打道回府。
他们连看后续的时间都不愿意给予了。
走的洒脱。
令人钦佩。
一直旁观的李院长准备转身离开，旁边的雄鼎脚步不动。
“雄医生？转性了？对宠物有了安排个家的想法？”李院长打趣道。
“不是。周柠是熊熊的辅导老师，我想待会儿拜访他一下。”雄鼎摇了摇头说道。
“那行吧。”李院长远远看了一眼坐在那边一动不动的周柠，“他让老董丢了这么大一单生意，不付出点代价，老董可不会答应的。有空提醒一下，最近别一个人出门。我先走了。哦，跟你透个风，这只布偶猫不止是宠物级。”
“什么！？”雄鼎脸骇然。
“别说出去。老董心里有数。这猫啊，跑不了。”李院长笑着走远了。
……
明华小区的居民们喊声很大，面对布偶猫可能带来的经济利益，也相当眼热。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都不敢前。
“周羽迪，你不是喜欢猫嘛，你去跟周柠说说？”有人瞅见站在角落里呆呆看着周柠的周羽迪，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催促道。
“说什么？”周羽迪满脸不乐意。
“嘿……还能说什么？让他躲开点。我们几个把装着布偶猫的笼子带走。只要赶走了这几只猫，那布偶还不是我们的。到时候少不了你的。”那人挤眉弄眼地说道。
“要去你们去。有胆自己去。我不去。我去找我妈。”周羽迪小跑着躲开这几个人想要留下她的手，远远地看向那个笼子。
笼子里的布偶猫依旧在挣扎想要撕开这些网兜。
她只能看见它的侧面，脏兮兮的泥点点缀着它的身子，打结了的长毛杂乱无章。
举止粗暴，神色紧张。
这是现在的它。
但在今天早，周羽迪第一次遇到这只猫的时候，它不是这样的。
对她存有戒备心，却举止优雅，蹲坐在草丛，离她不远也不近，就这么看着她。
蔚蓝色的眼眸，像雨后洗过的天空。
干净清澈。
一眼，便是最深处的底色。
周羽迪目光转到周柠与许玫，神思里想到这处地儿还是周柚一个人慢慢搭建起来的。
他们是真的爱猫吧。
他们是真的勇敢吧。
他们原来就是他们。
周羽迪低下头，迟疑了很久，慢慢抬起头，脸已经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像是鼓足了勇气。
她的脚步向着笼子所在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第……
“羽迪，你去哪？”王翠萍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响起。
周羽迪浑身一僵，迈出的脚顿了顿，停了下来，随即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四五六步……
王翠萍到底没能把董振峰劝回来，唯一算是好结果的大概是，他不想将猫笼留在这里，准备等到周柠将布偶猫放出来之后，再把笼子拿走。
所以，他们留下了三个人。
猫笼很大，也比较重。
董振峰这样解释道。
王翠萍随即赶忙回来，心里想着今天是跟周柠不死不休了。
何况安老爷子失踪的事情，其实比捉猫的事儿更重要，她其实心里特别急。
疑惑地看了看周羽迪隐有雾气的脸，王翠萍关切道：“羽迪，你怎么了？”
周羽迪笑了笑，比哭还难看：“妈妈，你真好。”说完，她转身捂着脸跑了。
“这孩子……神经搭错了？”王翠萍没有多想，转头就向那波隐约围住周柠和许玫的居民们嚷嚷开：
“都给我让开，我倒要看看周柠你到底是长了一对什么翅膀，敢当着我的面儿飞！”
……
柠檬坐在笼子前，只有最初的一会儿还能清晰地分辨出四周的声音，后来他的呼吸声就已经盖过了听到的声音。
他睡着了。
他很累。
虎斑母猫一直护持的小奶猫顶着脑袋挤开妈妈，踉踉跄跄地在小黑猫的推动下，来到柠檬大腿边。
小黑猫像是显摆一样，对着柠檬细细地叫着，想让他看看自己的小妹妹。
小奶猫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母乳带来的火气在眼睛结痂。
小黑猫见柠檬不搭理自己，也不生气，转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妹妹的眼皮。
湿润润的眼睛慢慢睁开，光透进来。
细细的声音是小黑猫的，小奶猫偏了偏脑袋，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笼在身侧。
轻微地鼾声带动这个黑影轻轻抖动。
听着很有趣，莫名有些安心。
许玫一直不开口，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早在董振峰表现救助站高风亮节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电话给吴大峰，说可能会有暴力事件发生，麻烦请附近的警察局人员过来维持一下治安。
吴大峰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耐不住女友的威胁，只好请了假，带着两个正在休假的同事，往明华小区这边赶。
所以，当许玫低头准备提醒周柠不要孟浪冲动的时候，发现这位惹一身事儿的家伙居然睡得正香，真心想一脚踹翻了这个笼子，让他连依靠的地方都没有。
老娘送你回来，到现在一口饭没吃也就算了，你居然就搁老娘一个人在这里面对这么多恶汉！
许玫气呼呼地想往旁边走几步，离周柠远点儿，一眼瞅见周柠手的绷带，脚步还是没有迈出去。
好在，脚下身后还有几只为了友谊奋不顾身的猫，陪着她。
“真瞎了眼，猫都比你珍惜友情！”许玫忍不住低声骂道。
“卜卜卜……”柠檬头一歪，口齿流涎，睡梦里也咂摸了两下。
紧跟着王翠萍高调嗓门在前方炸响。
许玫与王翠萍之间的骂战，直接刷新了一众生活在王翠萍大嗓门下瑟瑟发抖的明华小区男同胞们。
“还好这女的不在我们小区！”有人庆幸道。
“妈的，怎么赶走这些猫啊！”有人小声嘀咕着，眼珠子乱转。
“周柠这定力可真了不得，这两个人都吵成这样了，岿然不动啊。”有人心想。
“切，他是睡着了。”一个声音回应道。
“你听得到我的心声？”这人吓了一跳。
“妈的，你都吐出声儿了，我用得着去你心里看嘛！”旁边一副看傻逼眼神的家伙吐槽道。
原先蠢蠢欲动的众人，在救助站人员离开之后，没有一个敢去撩拨这几只野猫，更别说底下还坐着一个周柠了。
但是贪婪之心却让这拨人又舍不得离开这里，万一最后走的那个捡了漏，以后找谁哭去？
以至于有人不禁怀念起救助站的老董同志，多希望他的高风亮节只是装个样子啊。
许玫到底年轻气盛，用词鲜活，体力十足。
经过多番较量之后，她与王翠萍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架了。
当然，在王翠萍眼里，许玫不过是周柠推出来挡枪的，她的账单还得周柠来还。
周羽迪的身影出现在9号楼，身边跟着神气萎顿的老刘，以及三个年轻人。
“吴哥，嫂子这嘴皮子是练家子吧？”一个小警员暗暗咋舌。
“去去去……小心她听到，喷你一脸。”吴大峰笑着走了去。
“你们一个个想抢猫是吧！我告诉你们，我男朋友是警察局的，敢动老娘一根手指头，老娘让他到局子里坐坐！大峰这里！”许玫瞬间小鸟依人起来，“你怎么才来呀。我差点就被这些家伙欺负了。”
“我看是你欺负他……哎唷……”吴大峰感到脚下一个坚硬物体正巧踩在鞋面。
“行了。都回去吧。这只布偶猫我来养成不？老头子我你们还信得过不？”老刘早就听周羽迪说了这里的事儿，只觉着什么狗屁倒灶都出来，可真是一点都不省心，不禁更有些伤心安儒生的失踪。
等一干闲杂人等既有些不甘，又无可奈何地离开后，王翠萍顶着许玫的眼神楞是留了下来。
“你是警察？”王翠萍抓住老刘，向吴大峰问道。
“啊。是的。这位阿姨我代许玫向你道歉……”吴大峰身形高大，脸色黝黑，充斥着一股男人的雄健气息。许玫在他身侧完全就是一只小鸟一样。
“不用。女人的事情女人自己解决，用不着你在里面掺合。”王翠萍一口回绝。
“我们小区一个叫安儒生的老爷子失踪了，你们能不能快点帮我们找一找，哪怕有个结果也好啊。”王翠萍公私分明，立即提出自己的问题。
“警民一家亲，我们一定会帮你们调查的。但这肯定需要一些时间，如果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周柠是我小兄弟，你也可以到时候问问他。”吴大峰无奈地指了指睡眼惺忪的周柠。
“是嘛。那行。老刘，这布偶猫？”王翠萍转头问道。
“我来跟它们说说。老曹啊，你也一起来，这几只，可也认得你呢。”远远站着的老曹像是被遗忘一般，这时候在老刘的呼唤里才走到这边。
“老安他……”老曹与安老爷子也是好友。
“不知道去哪了。”老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大黑山等几只猫似乎能够感知到这几个人没有恶意，一个个逡巡在周围，即像是监视也像是保卫。
“这些猫要都是人，我看比人要好。”许玫扶起周柠，看着它们说道。
柠檬侧了侧脑袋，张了张嘴，依旧困得不行。
吴大峰与同事大汗淋漓地弄着笼子：“不行啊，开不了。这得有配套的工具才行。估计是定制的。”
布偶猫时不时还暴躁不安地强行扯着网兜，他们多少也有些害怕它一不小心挠到自己。
“老刘，这笼子先搬到你那边去吧。我看周柠也困得不行了，警察同志你要不带着他先回去休息吧。”王翠萍瞥了一眼周柠，沉默了片刻说道。
老刘低下身子细瞅了好一会儿布偶猫，叹了口气：“行吧。”
……
“那些人应该弄不成吧？”李院长向身边吐着烟圈的董振峰问道。
“剩下的这几只，没一个好相与。就这群弱鸡，连那只最老的都别想逮到。即便有幸真的搞定了，那个装布偶猫的笼子，可是我们救助站特制的，没我这里的配套工具，根本开不了。你就等着吧。这只布偶猫，我志在必得！”
董振峰喷出一团烟雾，缭绕着他的脸，隐约可见一闪而逝的凶厉。